
【星月】天洋轶事(微小说)
1956年早春,贾庄村村口一片吵杂声。只见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男的疾步如飞,仓皇逃窜,女的手持烧火棍穷追不舍。“你这个孽种,往哪跑?有种别回来!”男的,中等个,长方脸,八字眉,肿眼泡,蛤蟆嘴,面色浮肿灰黄;衣衫褴褛,一身褪了色的蓝土布夹衣,脚穿一双黑色破夹鞋,不跟脚,脚面上还缀了一条用布条缝制的鞋袢子。此人,贾天洋。后面紧随其后的是其妻杨翠花,高挑个,绰号一丈青,鸭蛋脸,大眼睛,一身青衣,干净利索。
两口子不止一次发生这样的奇葩事啦!
这个贾天洋虽说貌不惊人,但也有些来头,年轻时跟随邻村的大洪拳掌门人赵老大学过武术,虽未出师成名,却也有些功夫,平日里,时不时拔地而起来两个后空翻。可就是怕老婆,真可谓,蚂蚁降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回不知又怎么冒犯了一丈青,紧追不舍。眼看穿过一片开阔地追到邻村庄后,天洋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喘息,只见杨翠花挥舞烧火棍,像老鹰扑小鸡一样迎面而来,谁知贾天洋腾空而起,拉开架势,伸拳弓步,亦步亦趋,待翠花近前,左腿下蹲,右腿悬空划弧,一个扫堂腿,翠花应声倒地,摔了个嘴啃泥。
天洋一看,大事不好,闯大祸啦!拔腿就跑。
翠花缓过神啦,抓起地上一块半截砖,对准天洋奋力砸去,砖头从其耳旁呼啸而过。吓得他一身冷汗,抱头鼠窜。跑了一阵,回头一看,媳妇没再追赶,悻悻返回了。于是他顺着河边茫然地游荡着,等到天黑才悄悄潜入家中,轻轻推开木栅门,钻进了厨屋,掀开锅盖,操起勺子把锅里的红芋糊涂喝了个精光。晚上将就着在灶草窝里对付了一宿。
说起贾天洋,天生窝囊废。解放前,婚姻事前不兴对相见面,全凭媒人父母作主。娶了个媳妇,虽说算不上美貌如花,但也体态修长,干净利索,不禁暗自欢喜;女人一看这男人不仅其貌不扬,还缺乏阳刚,整天像摔不烂的破毡帽一样,心中不爽,一直闷闷不乐。
解放初期,苏北农村贫穷落后,没有经济来源。农民除了种地,就靠打硝土,沥硝陀螺换钱打油称盐,维持生计。硝和木炭、硫磺混合能制作火药,制造烟花爆竹可派上用场。所谓硝土是指解放前后农家土墙屋,年数久了与基础连接的土墙由于潮湿产生的潮土,里面含有大量的硝元素。人们把它收集起来,把事先准备好的土缸,在紧贴底部旁边钻个孔插上一个伸出的短管放在用砖砌成的高台上,下边放上接收硝溶液的容器。然后将硝土放入缸中,用水搅拌一下就可制作了。淅沥的溶液沉淀成硝陀螺。
隆冬三更,月光如水。天洋用扁担挑着两个大箢子,两头挂着小簸箕和笤帚出发了。硝土在老墙底部像一层霜,在月光辉映下熠熠生辉,他放下挑子拿起笤帚和小簸箕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满了就倒入箢子里,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天一亮就不能干了,户主是不会让你扫他的屋墙的。就这样辗转经过了几座村庄,到了五更时分,不知不觉来到了媳妇娘家的杨屯,到了一所老屋后面,奋力清扫采集,正当他大汗淋漓全神贯注时,忽然身后过来两个彪形大汉拧住他的胳膊,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将其带入院中,不由分说绑在了拴牛的柱子上。
“说!把牛牵到哪儿去啦?刚偷走牛,又想来偷啥?”
这牵牛的刚走,又来了一个拔橛的。说着抽出鞭子劈头盖脸就打。原来,这家刘老汉养了一头黄牛,肉满膘肥,拴在院子里,晚上小解发现牛没啦,急忙喊起两个儿子到处找牛,找了大半夜也没找着。刚躺下,就听到家后有动静,这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毒打还真没留情。打得天洋鬼哭狼嚎。
“我没偷牛,我是打硝土的!”
“你家住哪里?”
“贾庄。”
“贾庄这么远,打硝土的谁信?”接着又要打。
“别打,这村里有我亲戚。”
“谁?快说!”
“我岳父杨怀玉!”
等找来了杨怀玉,一看是他女婿,这才松了绑。看着天洋的狼狈相,杨老汉心疼地把他领回了家。杨母立即起床和面擀面叶,还打了四个荷包蛋。此刻天洋又冷又饿,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外加一碗汤。不知是受惊吓,还是吃得太猛太急,顿时头晕目眩,肚子里滚疙瘩地痛,一张嘴全倒出来了。霎时间,跑过来一只大黑狗一气儿吞了个精光。
“丢人啊!丢人!”每当天洋回忆起这一回,就羞愧不已,直摇头。
就因为这件事,杨翠花怨恨在心,耿耿于怀。丢尽了娘家人的脸,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没有好脸色。
其实,天洋本质并不坏,就是生性邋遢、窝囊、小气、没出息。他从小穷日子过惯了,人穷志短,不求进取,一把筷子居然能用七八年。吃饭时,豆瓣酱都不舍得吃,用筷子抖抖盘子,吮吮筷头子,借借味儿完事,烙饼卷葱,张嘴吃馍时,把葱往下一拽糊弄自己。筷子用得和锥子一样尖,也不舍得扔。一年四季为了省柴火,用大盆晒水做饭。杨翠花气得像疯了一样,把大盆泼掉扔在地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拿起小抓钩跑到收获过的大白菜地里刨白菜疙瘩当菜吃。农闲的时候他背着口袋像乞丐一样走村串户捡破烂,身后总有恶狗跟在后面狂吠,甚至有一群顽皮的孩子用坷垃砸他,骂他。他总是调侃的开玩笑,“恁这些阎王爷不要的小鬼孩,都是些千年黑万年白的小血白嘴蛇,我不跟恁一般见识!”只管一走了之。他时刻牢记年轻时学艺练武时师傅的嘱咐,绝不轻易动手,误伤无辜。他用仅有的私房钱为卧病在床的五保户刘奶奶买豆奶粉,点心;学雷锋活动中他用平板车趁着月色为生产队往地里送粪,做无名英雄不要工分。生性怯懦怕事,委曲求全。邻居刁大琴趁杨翠花不在家时,硬说她家的鸭子跑他家来了,为了息事宁人眼睁睁地看着强人把鸭子拎走。后来杨翠花知道后又要了回来,还把天洋臭骂了一顿。
大队组织联欢会,杨翠花在欢快的锣鼓声中,和腰鼓队员们一起粉墨登场,腰间扎着五颜六色的彩绸载歌载舞。贾天洋喜得合不拢嘴,他指着台上的杨翠花给观众们介绍说:“看见没,中间那一位是我老婆!”
有人调侃说;“这一会儿,又没拿着烧火棍揍你啦!”引起一阵哄笑。
他却回应又像自我安慰似的:“那有啥?怕老婆有饭吃!”
文革时期,大队吴书记被批斗,一同被押上台的竟有谁也没料到的贾天洋,罪名是,解放前曾经给本村地主贾学会看过家护过院;跟着道会门大洪拳练过武;受吴书记青睐看管菜园,是走资派的小喽啰。
从此天洋一向隐忍的他,一蹶不振,抑郁成疾,不再拉呱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也不再提起一丈青扈三娘的叱咤风云,一病不起,于1967年与世长辞。从此这个平凡不起眼的,带有喜剧色彩悲剧小人物消失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