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姐姐的傣乡情怀(散文)
姐姐高考那年,时逢我们大家庭不大和睦。之前,四叔因在工厂做工时,不小心被机器削去了三根手指,残废了,年纪也混大了,在邻居的撮合下,随便娶了一个患有“羊癫疯”的女人为妻(同时还是一个蛮横无理的悍妇)。至此,大家庭因她矛盾重重,吵闹纷纷。姐姐又得了重感冒,输液好几天。到高考时,失误了很多,最终没能考上大学。正当父母给姐姐报了补习班,准备次年再考时,政府出了招干政策,姐姐刚好符合条件,一去参加招考就考上了。然后,姐姐就被分配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潞江镇坝湾傣族乡税务所里工作。
潞江镇(我们习惯称“潞江坝”)位于高黎贡山脚、怒江畔,是一个拥有多个少数民族的乡镇。虽然落后,但却依山傍水、风景优美,曾是历史上南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只是江边海拔低,夏天很热,属于亚热带热谷气候,种植有多种热带水果、作物,著名的保山小粒咖啡就出自这里。
那个年代,乡村还没怎么普及税收的政策,老百姓的税收意识也很薄弱,特别是偏远山区及少数民族地区。他们一批新人去到傣族乡,要负责向老百姓宣传国家政策、税法还要收税。当地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有汉族、傣族、傈僳族、白族、苗族等,民风彪悍、桀骜不驯,有些老人甚至都不会讲汉语。在税务所里工作的人不多,管辖地方又大。跟着师傅经过一周的熟悉,姐姐就不得不独自担起走街串巷宣传和收税的重任。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到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收税重点多在集市。而乡镇村落或依山而建或傍水而居,所以集市相对分散,姐姐就常常不得不翻山越岭、趟水过河去收税,有同事骑摩托车一起时还好,碰上很忙的时候,大家要分头忙,她就只有自己去。集市有3天一次的、5天一次或7天一次的,她要按时间去不同的集市收屠宰税、产品税等,当时这是政府在农村的一大税收收入。但是,当地居民对收税嗤之以鼻,觉得不合理,有人还谩骂,说是在抢他们辛苦挣来的钱。
就在姐姐工作不久后的一天,她师傅带着她到集市去收屠宰税以及其它税项,她拿着完税证、小笔记本和笔就跟着师傅去了。那个集市离他们税务所不远,师傅去一边,告诉她去另一边。卖肉的摊位上,有人看见穿着税务制服的姐姐就爽快地交了,有人嘟囔几句也交了,到那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岩罕屠夫那里,他装作没看见姐姐收邻近摊位的税。姐姐礼貌地说:“岩罕师傅,请交一下屠宰税。”
岩罕屠夫瞪着眼睛、撇着嘴,“砰”的一下把斩骨刀掟在案板上,没好气地骂道:“收收收,一天只知道收钱,收棺材钱!”
姐姐被吓了一跳,气得提高声音说:“你不要乱骂人,这是国家规定的政策,收钱是要上缴给国家的,也不是哪个能私自收取的。”
“什么狗屁规定!老子就不交,你能咋的?走开,不要挡着老子卖肉!”姐姐被他的蛮横无理气得哭了起来。
这时,师傅听到吵闹声赶过来,对岩罕说:“怎么又是你,岩罕!每次交点税就那么难吗?欺负人家新来的小姑娘!你知道有税不交是犯法的,是不是要我们的税警来找你?”岩罕撇撇嘴,把钱揉成一团,扔了出来。
还有一次,要去远一点的一个单位--热作所(热带作物研究所)收税,同事都安排出去了。姐姐只好喊着她的好朋友-财政所的小梅陪她一起去,因为要走7、8公里的山路。两个小姑娘高高兴兴地说笑着出了门。走了不一会,要过一条河,河上只有一根光溜溜的树干当做桥,底下河水潺潺流过。两个人只好一前一后张开手臂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天边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热气笼罩着一切。她们每人戴了一顶草帽,不一会儿就冒汗了。又走了好一会儿,路过一个村口时,突然冲出几只黑狗,对着她们狂吠。吓得她们后退几步,赶紧找木棍或石头当武器。黑狗见她们手里有武器也不敢过来,但也不走,还在不停吼叫。还好有人听狗叫,出来看到是两个过路的小姑娘,就拉住狗,训斥了一番,让她们过去了。两人心有余悸地赶紧加快脚步,终于到了那个单位。结果人家态度冷淡地说下班了,下午再来。两人只好在街边买了个饼吃,然后好好地等在热作所门口。天气炎热得连一点风都没有,知了的嘶叫一声高过一声。两人找了一棵树下躲阴凉,摘了两片树叶,当扇子不停地扇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终于等到热作所开门上班了,交税的人姗姗来迟,十分不情愿地给姐姐办手续。收到一沓钱,姐姐用报纸一裹,装进随身背的布包,就往回赶(当时真是民风淳朴,秩序还算稳定,她们就没想过遇到劫匪咋办?)。虽然是下午了,天还是太热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路过一片甘蔗地,两人口渴难耐,小梅提议去弄一根甘蔗解解渴。姐姐说怕是不好,老乡对他们收税本来就有误会,如果被发现吃他们的甘蔗,更会引起矛盾了。正说着,就看见一个穿着傣族服饰的老奶奶从甘蔗地里转出来。看见她们俩,就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她相貌有点凶,还指了指甘蔗林,又指了指天,估计是傣语。小梅紧张地对姐姐说:“哦哟,快走!小心被她放歹!”说完,拉着姐姐就跑。边跑小梅边告诉姐姐,她听说在傣族地方,有的老年傣族妇女会放歹(就是下蛊)来害人。等两人回到所里,天已经要黑了,领导看姐姐顺利完成任务,表扬之余也叮嘱以后一定要早点回来,注意安全之类的。
有一年夏天,暴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山里村里小河小溪都暴涨。一天晚上,雨又下到了后半夜,离税务所不远的乡政府的粮库墙塌了,大喇叭里响起乡长的大嗓门,号召大家赶去紧急抢救粮油物资。姐姐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戴上斗笠就跟着同事跑步投入到抢险队伍里。到了一看,乡政府的粮库就是一间简陋的房子,房顶和墙被雨水冲塌了一边,雨水从破口灌进来。乡长边搬边喊着:“时间急迫,米淋潮了就会生霉。同志们,能搬的搬米袋子和油桶。散放的米拿袋子装了,搬到那边的房间里!”
米袋都是25公斤一袋,姐姐根本搬不动。她就去装散放的。散米堆在塑料布上,像一座尖尖的小山,同事拿来一些口袋,姐姐学着别人用铲子铲进口袋。两个人合作,一个撑着口袋,一个把米铲进去,装满后用绳子捆住袋口,男同志就来搬走。紧张地忙了大半个晚上,几百公斤大米和几十桶油终于转移到干燥的地方,天也快亮了,大家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休息。乡长看见人群中的姐姐,过来拍拍她的肩说:“不错不错,小同志,那么年轻就能吃苦耐劳,好样的!”姐姐红着脸,腼腆地笑了笑。
记得有一年暑假,当时我读初中,放假时去坝湾找姐姐,在她们所里住上一两个星期。从小一坐车就会晕车的我,一路晕乎乎地坐在姐姐同事的车里。好不容易到了,我赶紧跳下车,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慢慢才恢复过来。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植物,长着高高的长长的毛茸茸的穗。我大声感叹:“好美的芦苇!”大家笑起来,告诉我说这是甘蔗!姐姐跑过来,搂着我说:“二妹,来来来,带你看看我们单位,还有好吃的!”
我跟着姐姐进到他们所里。迎面就看见两块菜地在中间,右手边是一幢三层楼。姐姐介绍说那是办公楼和宿舍,左手边是一层平房,是厨房和饭堂(就是吃饭的地方。那时候设施都很简陋,还不能称之为“餐厅”)。菜地后面,种着两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上面挂满了一串串圆圆的果子。姐姐伸手摘下一串递给我说吃吧,这是桂圆。我问:“可以随便吃吗?”
姐姐笑笑说:“可以,但吃多了会上火哟!”接着提着我的行李,带我上楼去她的宿舍。宿舍在三楼,一、二楼是办公区。宿舍不大,可以放两张床和桌子,姐姐说目前她一人住,等过几天会新来一个女生。我看见桌上有扇子,赶紧拿起来扇风,说:“姐呀,你们这里太热了,你受得了吗?”姐姐说:“习惯就好了。”
我走到宿舍外,顺着走廊,没走几步就到尽头了,桂圆树的枝丫都长得伸过栏杆,我又摘了一串桂圆,边吃边说:“哈,这桂圆都伸进来了,可以坐在这儿尽情地吃啦!”向下看去,菜地里青菜、茄子、黄瓜、番茄、韭菜、辣椒等等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还有一棵不太高的芒果树,我不认识芒果树,但看见挂着几个青芒果就猜到了。姐姐过来刮刮我的鼻子说,“少吃点,小吃货,小心嘴吃肿啦!”她还告诉我芒果在这里叫“ma(去声)勐”,是傣语的叫法。可惜熟的前几天刚摘了,等再过几天,树上那几个也就成熟了。但青芒也可以摘下来,切小,用盐巴辣椒拌了吃,就怕你吃不惯,我说我可以尝尝。接下来几天,我早上在宿舍做作业,下午去姐姐办公室帮她盖税票。税票厚厚的一本,有很多本,每五联盖一个骑缝章,边翻边盖,盖完还挺累的。中午、下午都跟着姐姐在她们饭堂和同事一起吃饭。菜挺丰富的,还有几个傣族口味的菜,偏酸辣,在姐姐同事们的照顾下,我都吃撑啦!
到周末休息时,姐姐就约着小梅带我出去逛,下河、爬山,倒很有趣。那时洗澡不方便,要到镇上的公共澡堂。那天姐姐悄悄告诉我说她和小梅在山里找到一处河湾,很隐蔽,可以洗澡。我们悄悄带好洗澡物品就出发了。这个乡村就在高黎贡山脚,爬山很近。山上风景优美,各种热带植物葱葱茏茏、苍翠欲滴。姐姐说有时候还会看到野生动物呢。我害怕地问有没有蛇?她回答说会呢,有一次,在她们所里的菜地还发现过一条菜花蛇,同事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大家把蛇抓了,褪了皮与母鸡炖了一锅,所里的人都得以打打牙祭,还美其名曰“龙凤配”。我问姐姐:“好吃不?”姐姐说和鸡肉差不多。走到河湾一看,果然是藏在林子背面的一片水域,很隐蔽也还算清澈,看着不深,我们赶紧脱了衣服,泡进清凉的水里。“哇,好舒服!”我忍不住大喊一声,她们示意我小声点,小心把别人引来了。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闻着山风带来的植物清香,身体泡在凉凉的水里,真是说不出的惬意,我高兴得差点唱起歌来。姐姐她们还在池子里游了一会儿泳。我们泡得差不多了,起来擦干净,穿好衣服,往回走,边走边摘野果吃。走到一处转弯处,就看到两个当地的少数民族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花马褂、短裤,光着脚。一个坐在地上哭,一个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旁边还有一条被砸死的蛇。我们赶紧跑过去问怎么了,我紧张地看那蛇,不算大,细长型,头已被砸烂了。站着的小孩指着哭泣的小孩说:“岩光他被蛇咬啦!我砸死了蛇。”
我们一看,那个叫岩光的小孩脚踝下方有一处被咬过的痕迹,还有血在流。
姐姐说:“哎呀,不得了,赶紧去卫生所!”姐姐又问另一个小孩:“你敢拿死蛇吗?”他挺着胸膛说:“我都敢砸死它,当然敢拿了!”
姐姐马上拔了几根草,把死蛇结起来,交给小孩拎着,说:“你拎好。走,我们赶紧去卫生所!”姐姐边说,边把岩光背在背上,小梅在旁边扶着,我们飞快地赶往卫生所。终于赶到卫生所,姐姐气喘吁吁地冲进所里,大喊:“医生,快救命啊,有人被蛇咬啦!”
马上跑过来几个医生,把岩光抱下来,抬进急救室抢救。有医生出来问,被什么蛇咬的,那小孩赶紧把拎着的蛇递给医生。我们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半天才缓过来。姐姐对那小孩说:“快去喊岩光家大人来!”
小孩马上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医生走出来问:“小孩是谁家的,家人在吗?”我们忙说回去喊了,又问医生孩子怎样,医生说:“你们做的得很好,知道把咬人的蛇带来。幸好那蛇毒性弱,送的也及时,打了解毒针,已经无大碍了!但需要留院观察两天。”我们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岩光的妈妈跟着那小孩来了,一位典型的傣族妇女,她马上冲进急救室,看到孩子没事,又出来拉着姐姐的手,眼泪汪汪地颤抖着嘴说“谢谢”,说着就要跪下去。姐姐吓得马上站起来,顺势拉住她说:“大姐,没事了!以后看好孩子。”
岩光妈妈接着絮絮叨叨地说她接连生了三个女孩,终于在第四胎生了儿子,要是儿子出事,岩罕怕是要把她打死。“啊,岩罕屠夫的儿子!?”姐姐惊疑地反问,岩光妈妈点点头,还畏惧地缩了缩肩。“哦,那岩光妈妈,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照顾岩光!”姐姐给我们递了个眼色,站起身来,拉着我们向外走去。我诧异地问姐姐怎么了,小梅说:“嗨,岩罕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屠夫,上次你姐收他税,还被他骂和威胁。”我说早知道,就不管他了。姐姐说不能这样说,无论碰到谁遇到那样的紧急情况,都应该施以援手。见到了不管,是不是和杀了他一样?妈妈不是教育我们要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吗?我吐吐舌头,赶紧点点头。
过了几天,有一天,突然听到楼下人声鼎沸,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跑下楼去。只见姐姐办公室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手里提着一大块肉,大声说是来感谢姐姐的,旁边就站着那个小孩岩光,我猜应该是他爸岩罕了。姐姐红着脸,摇着手,一个劲说:“没事,不用特意来感谢,谁碰到都会救的。”
岩罕说:“我是个粗人,但也是条汉子,也懂得感恩,你就是岩光的救命恩人。以前的事对不住你小赵同志了,今天特意来道歉和感谢!你收下这肉,就当陪罪,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我今后肯定按时交税,我自己来你们单位交,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