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祖仁生得相貌堂堂，说话也是亮堂堂的，小学毕业就外出打工，慢慢当上包工头。他善于和项目领导处关系，舍得花钱，也善于从工人头上找补，以各种名目克扣，于是理财有术，手里很有些银子。外面奥迪A6开着，家里别墅住着，貌美如花的老婆伴着，他还时不时拈个花惹个草，日子云里雾里的，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接连生了仨闺女，一直没有儿子。
　　 计划生育问题对王祖仁来说不是事，项目领导他能搞定，村干部更不在话下，可老婆陈翠花生不生儿子的问题他似乎毫无办法。实在没有好办法时，王祖仁想到了算命先生陈半仙，十里八村都说陈半仙神，没有他断不准的事，也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王祖仁毕恭毕敬地将陈半仙请到家里，陈半仙煞有介事地问了王祖仁和他老婆的生辰八字，细瘦的手指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王祖仁一脸虔诚地望着陈半仙，陈翠花给陈半仙泡了一杯茶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旁边也是一脸虔诚地望着。
　　 陈半仙掐算完毕，徐徐吐一口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使劲将茶业浮沫吐到地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你信我的话，你俩八字没问题，命里该有儿子，现在为啥没有，你父亲的坟有问题，得迁坟。陈半仙说话语气低深地说道。
　　 王祖仁一直瞪着眼睛，直直盯着陈半仙，生怕他说的话有一个字漏掉。听了陈半仙的话，王祖仁紧张地问，我爹的坟有啥问题？
　　 坟前是不是有个水塘？陈半仙盯着王祖仁说。
　　 王祖仁说，是的。
　　 陈半仙镇定地说，那就对了，塘有问题。陈半仙将声音压低，显得很神秘地望着王祖仁说，你信我的话，回头趁无人时，将塘水放干，你看看，塘里没有一条鱼，大小鱼都没有，我敢保证。
　　 不会吧，一条鱼都没有。王祖仁嘴巴张得老大，惊讶地问道。
　　 是的，你信我的话，塘抽干就知道了。你爹的坟风水不好，想要儿子，得迁坟。陈半仙说话的语气容不得任何怀疑。
　　 王祖仁转眼望着陈翠花，他老婆将早已封好了1800元钱的的红包递过来。王祖仁将红包恭敬地递给陈半仙，陈半仙没有客气，揣了红包，出门时说，你信我的话，放塘水看看就知道了，赶紧迁坟。
　　 王祖仁和老婆一合计，觉得陈半仙的话很有道理，可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要和弟弟王祖义商量，迁坟不是小事，爹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爹。王祖仁叫上弟弟一起，偷偷将爹坟前的水塘放干，塘里果然一条鱼没有。王祖义面对这事，也觉得不可思议，好好的水塘怎么会不长鱼？
　　 王祖仁到他弟弟家里，当着王祖义老婆宣明芳的面说了给爹迁坟的想法。王祖义还是有些顾虑地说，陈半仙的话能信吗，方圆几十里还没听谁家挪过祖坟呢。
　　 老大，别怪我说话难听，活人的事死人咋能当家呢，坟是随便挪的吗？宣明芳颇不赞成，语气干脆地回王祖仁。
　　 你们不用管，爹迁坟的所有费用我全包。你们不信陈半仙的话，可他咋会算定爹坟前水塘里不长鱼？
　　 说到这个问题，王祖义也无语，爹迁坟和哥哥没有儿子的事情比起来，没儿子才是大事，大概爹知道了也会赞成给他自己动动地方。爹在地下都没意见，王祖义的四个嫁出去的妹妹也更没意见，现在王祖仁有钱、风光，大家都抢着跟他热乎还来不及，谁还会提意见。
　　 宣明芳见他丈夫不说话，算是默认了王祖仁的决定，事情也无法阻止，就对王祖义发牢骚说，老大迁坟随他迁，爱迁哪迁哪，回头给你爹的棺材安个轱辘也行，想往哪挪就往哪挪，那才方便呢。
　　 王祖义的脸憋得通红，吭哧着没有说话。
　　
　　 二
　　 王祖仁请来道士先生，给爹迁坟看好日子，做了法事，吹吹打打的给他爹挪进新坟地。王祖义和几个妹妹随着忙前忙后，跑得最欢的是王祖仁的堂侄王德保。现在王祖仁发达了，王德保总想找机会表现，希望跟着捞些好处，谋个发展。王德保甚至有些后悔，早先怎不跟着王祖仁混呢，当初自己还看不上，谁知大爹说起来就起来了，这回一定要抓住机会。现在，王祖仁给他爹迁坟，需要人手帮忙，这不正是表现的机会吗？看着王德保屁颠屁颠的样子，宣明芳鄙视地撇撇嘴。
　　 说来真是灵验，王祖仁给他爹迁坟不到一年，陈翠花就怀上了，并且生下个儿子。满月酒在王祖仁家里办了四十桌，亲朋邻居、生意场上的朋友，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王德保端着方盘上菜，他顺头流汗，脚底带风，高声大气地穿梭于各个桌子间。有人打趣说，德保，王祖仁生儿子，搞的嗯比他还高兴。
　　 王德保擦擦脸上的汗说，那是，咱老王家添丁，我又多个弟兄，肯定高兴。
　　 宣明芳看不惯王德保的样子，对王祖义说，你看他，现在大爹叫的甜，以前跟外人可没少说老大坏话。
　　 心愿达成，王祖仁心里畅快，如同喝了蜜，感觉人生从此无限可能。宴席中间，他让王德保拿着酒瓶，陪他一桌桌敬酒，灌进王祖仁嘴里的是酒，灌进耳朵的全是让人酥麻的奉承话。
　　 宴会结束，送走亲朋邻居，王祖仁留下几个要好的建筑圈朋友打麻将。麻将桌上，王祖仁很快做成一把万一色，并且自摸了九万。朋友惊呼，王总，手气肥得很，今年必定大发！众人也是一通赞叹奉承，有朋友就顺势撺掇王祖仁干大包，说以他现在的实力，正是大干的时候。眼下正有一个两个多亿的好项目，投资一千万左右，利润大概两千多万，马上就能进场施工。
　　 借着酒劲，王祖仁飘飘然地想，果然是爹的坟挪的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放屁都能点着火。投资上千万干大包，从包工头变成正规军，好，真不错。王祖仁愉快地和朋友作了决定，心里想这就算好事成双喽。他看着不停端茶倒水递烟地王德保，心想这小子是块料，也不错。
　　 大包项目开工，王德保被王祖仁安排当材料员。这可是个肥差，从来没干过采购的王德保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买材料不管质量好坏，就三个原则，一是捡最便宜的买，美其名曰节约成本；二是赊账优先，多多益善；三是必须和他利益共享。成本表面上看节约了，王祖仁高兴，赞许王德保会办事。王德保也高兴，成本的一部分源源不断地进了他的腰包。王德保无师自通，将王祖仁的交际手段运用熟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工程投资如同无底洞，慢慢就让王祖仁口袋见底。王德保适时为他摇旗呐喊，有钱的好处就是钱不仅能生钱，还能出名，有了名钱不请自来。王德保回到村子，凭他的三村不烂之舌，项目辉煌前景一造势，三分、五分的利息一出，大家排着队往王祖仁家里送钱。趁着热火劲，王德保也被自己的天才感染，投了二十万。这回，绝对不能错过机会，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翠花看着志满意得的王祖仁，无比担忧地说，拿这么高的利息，能赚钱吗，万一掉进去咋办？
　　 王祖仁嗤笑陈翠花说，女人家，懂什么，好好带你的孩子就得了，万一，哪有万一！我做的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项目在源源不断地输血中终于干到要拨款的时候，可左催右催，前等后等，工程款迟迟拨付不下来。王祖仁使出浑身解数，想尽一切办法，将过去所学的本领全部用尽，工程款还是没有要回来一分。原来这个项目看上去高大上，其实也是玩空手套，等到事情败露，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时，项目就成为一个烂摊子，任你怎么吵闹，就是没钱。
　　 材料款、工人工资、管理工资、乡亲们的高息借款，一下子成了一道道催命符，搞得王祖仁手忙脚乱，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却又毫无办法。王德保寸步不离地跟着王祖仁，不停帮他出主意，不时还要应付着自己屁股后面的债务，心里不停叫苦，暗自骂娘。
　　
　　 三
　　 王德保看着心神不宁的王祖仁，试探性的提醒说，大爹，嗯看看能不能再找找陈半仙，说不定他有办法。
　　 王德保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王祖仁一拍脑门说，对、对，我咋把他忘了呢，走，赶紧回去请陈半仙。
　　 陈半仙又一次被王祖仁客气地请到家里，他掐掐算算后惊呼，王老板，问题还是出在你爹的坟上，坟地不行，有白蚁，地穴都走气了。
　　 听陈半仙十分肯定地说法，王祖仁似乎找到了解决困难的方向，赶紧开车拉着陈半仙来到他爹坟前，他围着坟前后左右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一窝白蚁，正繁忙地进出。王祖仁对陈半仙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切地问怎么解决。陈半仙淡定地说，你信我的话，还要迁坟。
　　 王祖仁没有犹豫，再次找到他弟弟，虽是商量实际已经决定了说，还要给爹迁坟，坟一迁，运气就好了。
　　 知道哥哥的现状，债台高筑，讨债的排成排，家里屋外都已经传破天了。王祖义能有啥好办法，哥哥干的是大事，既然他说迁坟，那就迁吧，反正爹的坟已经挪一次了，再挪一回也没啥。宣明芳看着窝窝囊囊的王祖义，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老大真是神经病，挪你爹的坟还上瘾了，以后他爱把坟挪哪挪哪，咱们上坟也不去了，就让他一家发大财吧！
　　 王祖义也不恼，等宣明芳说完后才慢慢说道，俺哥现在不容易，村子里都欠了不少钱。
　　 该，谁叫他财迷心窍，你看王德保，面上装的像老大的亲儿子，背里不知使了多少坏，老大还把他当作八斤宝。
　　 宣明芳说着王德保时，王德保正在家里召集起那些高息借款的邻居一起说话。大家最关心的是辛苦积攒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吴有金冲王德保高声说，我不管王叔啥时候要到钱，我那三十万可是准备娶媳妇用的，如果不给我就去他家住着不走。
　　 德保啊，我那五万块钱可是辛苦攒下的棺材本，你当初可答应过我，一点问题没有，利息我也不要了，你赶紧和祖仁商量把钱还我。吴三爷拖着哭腔，望着王德保说。
　　 屋子里裹挟着浓重的烟草气息，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苦搅合着这些气息愈加变得苦涩辛辣。
　　 吴有金终于忍不住，急吼吼地说，大家嚷嚷有个屁用，不行咱们明天就到王叔家要说法。
　　 看大伙群情激愤，王德保大声说，各位，当初我可把话说的清楚，借钱自愿，风险自担，你们拿着高息时咋没想着分我一分，现在听说俺大爹要不到钱，一个个就急了！我还投了二十万呢，你们的钱是钱，我的不是钱，咱都一个村子的，还能跑了不成？
　　 杨二爷一直在吸烟，看大家闹得缓一些时才说，德保说的对，当初咱们支持祖仁是自愿的，而且图他的利，大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祖仁遇到难处，我们就理解理解，给他些时间。
　　 众人听了杨二爷的话，嘴里发着牢骚，嘟囔着陆续回去。
　　 杨二爷走在最后，轻声问王德保，听说祖仁这次回来，专门给他爹迁坟？
　　 王德保说，是啊，陈半仙的话神的很，大爷的坟一迁，估计大爹运气就会好转。
　　 杨二爷摇摇头，轻叹一口气，走了。
　　
　　 四
　　 虽然眼前正面临经济危机，可王祖仁还是又一次大吹大打的给他爹重新选地迁坟。坟迁好后，他在坟地前放了一万元钱的烟花。迁坟仪式搞的很隆重，可王祖义和妹妹们却没有来。只有王德保忙前忙后跑得更加欢实，他也似乎从王祖仁给他爹迁坟中看到希望，时刻惦记着自己投资的二十万别打了水漂。村子里讨债的声音暂时被王祖仁给他爹迁坟的事情搁置，大家也仿佛从那绚烂的烟花声中看到希望，各自的钱很快就有着落。
　　 王祖仁打起精神每天应对着讨债电话，还要不停地打电话找项目上要钱。虽然看不见未来，可他将翻身的希望寄托在地下的父亲身上，他感觉父亲是爱他的，父亲能够明白他的孝心，冥冥中可以给他带来好运，让他重新赢得乡邻亲朋的赞叹。每逢祭拜日，王祖仁格外虔诚卖力的在他爹坟前祭拜，以期希望早日实现。然而，直到他爹的坟上长出新草，新草又一年年稠密，王祖仁的工程款却没有任何讨要回来的迹象。王祖仁的奥迪A6早已抵债，和材料商及工人班组长年累月打擂台，虽低声下气却又不时热情地和乡亲们说好话，拖延时间，以求奇迹出现。
　　 邻居只要上门讨债，王祖仁一边应付，一边安排陈翠花弄几个菜，让王德保过来陪着邻居喝酒。陈翠花照顾几个孩子，已经心力交瘁，还要装着欢笑迎接乡亲。只要喝酒，王祖仁就要喝醉，借助酒兴重拾豪情，和吴有金吹嘘着他的往日荣光，并且不时呼喝驱使王德保。王德保心底里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可面子上还强撑着，一边应酬，他一边盘算自己的退路。自己投的二十万看来是毫无希望，幸亏在买材料上吃的回扣能抵上，唉，想大赚一笔是门都没了。当作王祖仁的面，王德保八面玲珑的帮腔说话，等王祖仁喝醉，送邻居出门时，他就跟着发牢骚，吐苦水，委屈得自己比黄连还苦，比窦娥还冤。唵，你说咋这倒霉，跟王老大好处没捞着，倒搭进去二十万，二十万啦，那可是我辛苦积攒多年的血汗钱啦！
　　 吴有金揶斜着醉眼嘲笑王德保，王祖仁不是你大爹吗，咋就成了王老大？
　　 狗屁，我才没这么个大爹呢。王德保恨恨地说着，那举动就像把王祖仁撕成碎片的样子。
　　 王祖仁完全沉醉兴奋中，忘记一切。如今他发现，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喝酒。只要有酒，烦心的事立马飞到九霄云外。缥缥缈缈中，时间不存在了，世界不存在了，那些讨厌的令人听不下去的话语也消失了，那些愤怒哀伤也统统远走。王祖仁迷迷盹盹躺在床上，一会儿又歪斜着起来，趔趄着走进堂屋，屋子好像在摇晃，天地也在旋转。他边走边大喊，德保，德保，你他妈的，拿酒来，接着喝。停下他又喊，翠花，翠花，妈的，再炒俩菜。说着他就趴在供桌前，拿起酒瓶往嘴里倒，可空酒瓶什么也倒不出来。王祖仁扔掉酒瓶，看见桌子上一个壶烧火锅的酒精，想也没想就扭开，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起来。半壶酒精下肚，王祖仁一通天旋地转，扔掉酒精壶，踉跄着走几步后就像一滩烂泥般歪倒在地。
　　 陈翠花从外面回来，发现王祖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时看见地上的酒精壶，哭喊着叫邻居过来帮王祖仁送医院抢救。医生给王祖仁灌肠、洗胃，用尽各种办法，可由于他喝的酒精太多，耽搁时间太长，已经过了最佳抢救期。
　　
　　 五
　　 王祖仁的丧礼上，乡亲们看着悲悲切切的陈翠花母女，私下里纷纷叹息议论，有人说，王老大这一走倒好，算解脱了，可苦了翠花。
　　 吴有金坐在王祖仁的送行悼念宴上，一杯接一杯喝酒，然后不管不顾的发起疯来，高声叫嚷，叔哇，你不该走啊，我的三十万找谁要啊！众人在旁赶紧劝慰，王德保接话说，吴有金，你发什么酒疯，就你三十万是钱，我那二十万不是钱？
　　 你妈的，谁发酒疯，你狗日的有种还我三十万！吴有金乌眼鸡一般梗着脖子瞪着王德保吼叫。
　　 王德保毫不示弱，瞪着吴有金大骂，你妈的，谁看见你三十万啦，今个在老王家，还轮不到你狗日的撒野！
　　 吴有金抄起酒瓶就要砸向王德保，王德保也抄起酒瓶，眼看两人就要动手，众人纷纷上来呼喝拉劝。陈翠花气得几乎昏厥，王祖义脸色铁青，宣明芳咬牙低声骂道，俩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听说赚钱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出事了，翻起脸来六亲不认！
　　 杨二爷在一旁不停地吸烟，抬眼望着王祖仁的棺材，前面祭奠桌上的香烟在寒风中凌乱地飘绕颤抖。他微微叹息一声说，祖仁啊，你这一走，以后可咋办哟！
　　 ……
　　 陈翠花将王祖仁埋在离他父亲的坟地不远处，到了春天，王祖仁和他父亲的坟上长出青草，一个茂密，一个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