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一块上海牌手表(散文)
二叔说,他手表丢了。二叔气喘吁吁进了屋,把早晨的清新气息也带了来。我闻了闻还有嫩草的味道。从这一点可以分析,二叔是抄小路来的。小路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羊肠子小道,紧紧贴着玉米地,两边的玉米棵都一人高了,黑压压的乌云般,给人压迫感。二叔家在东面那个山坡,我家在西面的山坡,我们两家互相观望,角度一样,高度也差不多。二叔有一块上海牌手表,大家都知道,南河屯的人都知道。二叔在大队做会计,他先有手表很正常。八七年的年底,南河屯落了好几场雪,天嘎嘎冷。年末,好多家从县城抱回一台黑白电视机,二叔家早就有电视机,我经常去他家看电视,《霍元甲》《射雕英雄传》,二叔手腕上戴着上海牌手表,锃光瓦亮的表蒙,表链,羡煞了南河屯多少人?
二叔说,这块表不便宜呢,给台黑白电视也不换。二叔戴着上海牌手表,腊月末,挨家挨户收农业税。人们的感觉是,二叔相当有派。对二叔的敬畏,又多了一分。
二叔戴着上海牌手表,出了一家门,进了另一家门。有意无意抬起手腕,看看表。想要表达什么,又什么都没表达。
二叔的上海牌手表,在他左手腕上呆了不到一个月,快春节了,怎么就没了?
二叔对我父亲说,奇怪啊,他晚上把手表摘下来,放在书桌上,早晨醒来,准备看看时间,表不翼而飞了?难道,手表长出腿了,或者长翅膀了?
父亲说,你别急,咱们慢慢捋一捋。昨晚谁去你家了?
二叔努力想了想,昨天从早上到夜晚,拢共去了六个人。其中有四个人是看电视的,昨天演了一天的《杨过与小龙女》,四个人分别是马五,赵六,张龙,三虎。除了马五单身狗,整日缠着二叔给他介绍对象,其余三个,孩子都读书了。他们来看电视,全在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没有进二叔睡觉的房间,这么说可以排除随手牵羊,溜走表的嫌疑。包括马五,他也没进入作案现场。
父亲皱了皱眉,追问,另外两个人呢?
二叔扫了一眼我,当时,我站在堂屋地上,啃一枚冻苹果。时至今日,我对冻苹果,依然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冰凉凉的,柔软丝滑,肉质晶莹,鲜美。二叔看向我,明显带着怀疑和不信任。他的眼神像一条蛇,让我毛骨悚然,我立刻意识到,我成了嫌疑人。对,我不否认,那天,我一如既往到二叔家追剧。我想知道杨过和姑姑究竟到没到一起,我为他们的爱情着迷。我还记着那天,我兴高采烈,沿着那条倒霉的小路,走到二叔家门口,尿急,在他家玉米地解决了一下,夜里落的露水,滴在我脖颈,凉嗖嗖的,我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二叔家的早饭很丰盛,二婶端着一只兰花白瓷碗,碗里是两枚玉白的荷包蛋,桌子上一盘煎刀鱼,黄灿灿的,玉米碴子盛在一个瓦盆里,古色古香的瓦盆。一碟猪耳拌黄瓜,饭菜的香吸引了我,我一个劲的吞口水,我觉得那一刻,我的口水能浇一块菜地。我记得很清楚,二叔眼睛抬都没抬,埋头吃着他的荷包蛋。二婶爱答不理的看了我一下,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小清,你家吃啥饭?我如实回答。我眼巴巴盯着二婶往嘴里送的刀鱼,二婶就是一个不吱声。不撒谎,我在二叔家卧室呆了十分钟。这十分钟,我什么也没干。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子上的刀鱼,焦黄焦黄的玉米粥,两枚可爱的荷包蛋,压根儿我就没发现那块上海牌手表。我说我没看到手表,没有人信。我后来,感到自己是空气一样的存在,就磨磨蹭蹭到客厅,二叔家的客厅,此时,坐着另外四个人。二叔说过的,他们在沙发上仰躺着,肆无忌惮的说着荤话,完全不顾忌还有我这个小丫头片子。其中马五起身,拧开了黑白电视,坐在柜顶上的电视,打开后,一片雪花。马五调了几个频道,才出来图像。对,《杨过与小龙女》上午就演了两集,中午,我回家吃得午饭。二叔二婶不可能留我在他家吃饭,下午我来的时候,二叔在他房间睡大觉,都是邻居,也没那么多讲究。几个人涛声依旧追剧,不看心就刺挠,少了点什么似的。傍黑,我就跑回来了,因为,午饭那会儿,父亲吩咐我扒草喂圈里的猪。我离开二叔家,日头泊在西天边儿,蔫头耷脑的,像被打晕脑壳的小母鸡。我拔了一捆草,扛回院子,父亲很满意,没有骂我。晚上,吃得是饸烙叉子,我还埋怨母亲,掉叉子锅里了,一天到晚吃那玩意,吃得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
苍天啊,大地啊!我没看到二叔的手表。二叔来我家兴师问罪,目的明确,那块手表备不住是我偷的,二叔很文艺,他不说偷,他说拿,拿这个字褒义,和偷是天壤之别。二叔和颜悦色说,小清,你要是喜欢那块表,二叔就送你。当做二叔送你的新年礼物,二叔这是在敲山震虎。故意套我话儿,我斩钉截铁的说,二叔,我没偷你的手表,说没偷就没偷,你不要好人。
二叔叽叽笑了一下,你急眼了?没拿就没拿,急啥眼?
父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抽烟,父亲一遇到棘手的事儿,就抽烟,父亲老半天才说,二弟,你们是面上人,做什么事儿,都讲究个证据,就像你财务这块,账目一定要清楚,一笔一笔进账出账,必然开发票,留存根。小清拿你的手表,你是亲眼看到了,还是你和弟媳妇逮到了?
二叔被怼的一言不发,最后,嗫嗫嚅嚅说,大哥,大嫂,你看你看,关于二叔的上海牌手表,到底在哪里?大家的说法不同。那天在二叔家六个人,二叔满打满算,却少了一个人。只把我与四个大人算在一起,忘了还有一个人,我三叔家的桐桐,男生,比我小一岁。他来二叔家时,我们都在聚精会神的看电视剧,就忽略了桐桐这个人。本来吗,桐桐是三叔家的孩子,是我们老张家的人,大伙也就没在意。加上,桐桐家就在二叔西院儿,两家中间隔着一条水沟,一个胡同。桐桐没事就跑来二叔家,看电视,蹭吃蹭喝。二婶和三婶的关系还凑合,三叔是瓦匠,一出门打工就是一年,赚得钱也不少,二婶戴金项链,金耳环,金镯子,三婶也不甘示弱。妯娌三,顶数我母亲一贫如洗,连只银镯子也没有。她们妯娌俩,一块骑自行车去赶大集,看电影,买衣服。走哪都是形影不离。就将我母亲孤立起来了。桐桐去二婶家太正常不过了,问题是二叔二婶没当他是外人。六个人到二叔家,最后发现,最信任的人却是溜走手表的罪魁祸首。
我突然想起来,桐桐是在我们都离开的时候,天擦黑了,他才来。他蹑手蹑脚进的屋,右手食指抠着嘴,手背上还有一层泥沙,头发乱糟糟的,像刚钻过鸡窝。
二叔鼓着死鱼眼说,不对啊,我的手表是晚上睡觉时,摘下来的。不存在桐桐溜走的依据,我脖颈一刺棱,二叔,你既然自己承认是晚上睡觉时把手表摘下来的,我那时早就不在你家,怎么可能拿你的表?我没拿,那几个大人也没拿,不是桐桐干的,是谁干的?
二叔是大队会计,我们得罪不起,二叔上门找我,找就找了。父亲的意思是,自家人没关系。父亲说,不就是一块上海牌手表吗?
二叔的手表,最终在桐桐家粮仓里找到了,二婶和三婶为一块表恼了,在大街上碰头也不说话。
第二年,父亲卖了一头肥猪,去县城一趟,回南河屯时,左手腕上多了一块锃亮的手表,也是上海牌的!父亲戴了几年,我到乡里的第八中学读书,父亲将那块手表,从手脖子上撸下来,递给我,叫我戴着,看个时间。这是我平生第一块表,可惜的是,只戴了三年,老坏,有一次洗衣服,手表撸下来放在石板上,不慎落入河水里。手表也不走针了,到乡上请修表师傅,帮忙维修一下,师傅摇摇头说,没有修的价值,近乎报废了。
成家后,就没再带过手表,有一部手机操控着,没买过手表。
上个月,在抖音商城遇到一款手表,瑞士手表,进口机芯,银蓝皮带,一千四百元,毫不犹豫买了,送给枕边人。希望这款手表给他带来星辰大海的享受。
回老家探望父母,也去拜访过二叔二婶,说起当年上海牌手表丢失的事儿,二叔不好意思的说,别提了,惭愧啊惭愧,张某某,你可别记恨你二叔。你现在不是普通人,是一位作家了。
哎呦喂!二叔居然给我戴上一顶高帽了。二婶在一边随声附和,啧啧,小清,我就说嘛,你能出息个人,哪像桐桐那孩子,馋尖懒滑,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你打小我就看出来了,老张家文曲星下凡……
二叔一眼看上爱人手腕上的瑞士手表,眼睛满了惊喜之色,问起这块表的价钱,言外之意,也想买一块。我联系了二叔家的春明,他大学毕业后,留在沈阳,娶妻成子,我俩有微信,偶尔会交流一下。春生弟弟说,八月十五回来过节,带一块瑞士手表给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