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五味之外(小说)
梅加喜回到家里,才开始懊恼没顺便从北关集市上买两个素馅小饼。早上蒸的拇指蜜薯还有几个,四个熟鸡蛋都还在,四个西红柿烂了一个。她狠狠地将腐烂的西红柿摔在垃圾桶。她本来想打一个西红柿蛋汤,忽然就改了主意。她用葱花炸了一下锅,把暖瓶里的热水倒上,把鸡蛋一分为二下到锅里。把蜜薯扒皮下到锅里,切上两个西红柿下到锅里。又切上六片生菜叶,放上盐与酱油。几物集合咕嘟一阵冒一阵热气,红黄白绿荟萃的两碗就上了桌。鸡蛋咸滋滋的,蜜薯甜滋滋的略带咸味,西红柿糯糯的微酸,汤浓浓的如同勾芡了点粉团。干的湿的味道都不错。梅加喜吃着吃着却找不到五味以蔽之。酸甜苦辣咸五味,都没法单纯地形容这种味道。她就把这两大碗杂味,拍了照发了个朋友圈,冠之“五味之外”。
刘明仙秒点赞,过了一小会儿,蒋凤凰也点了个赞。梅加喜看见了,就删掉了朋友圈。她心里堵得感觉加浓了。自己可算得偌大年纪了,有时还真的摁不住偶发的冲动。她心想,发朋友圈这样的事,如同掀被子让别人窥视被窝,赤裸裸的自己不经意地就进入了他人的视野。自从老太太去世后,她总感觉屋子里一直空空荡荡的,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在单位,她也总是无精打采提不起情绪。到文印室不到一周的时间,心中早已像杂货铺子堆满了拥挤。
梅加喜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无意间撞到了蒋凤凰的真面目。平时蒋凤凰点了名要送女儿去幼儿园。有时候梅加喜还没到,蒋凤凰早就点好名带着女儿离开了。这天早上,女儿倩倩却扭捏着不去上学,贴着玻璃流着眼泪要爸爸。蒋凤凰对她大吼,拽她掐她拧她踢她责骂她,河东狮状恰巧被梅加喜撞见了。蒋凤凰平日里都是一脸的春光灿烂,灿然一笑皓齿似玉,与当下的她完全判若两人。梅加喜过去,用手轻轻摸摸女孩的头。倩倩刚开始还胡乱甩几下肩,梅加喜顺手搂过女孩。倩倩的哭声竟然戛然而止,乖乖地偎在梅加喜的怀里如同找到了避风港。这和谐温馨的画面却深深刺激到了蒋凤凰。见自己的女儿在别人的怀里得到了满足,她就更生气了,慌不择力地踢了倩倩一脚,一把将倩倩从梅加喜的怀里掏出来。倩倩哇哇大哭,边哭边说蒋凤凰是坏妈妈坏妈妈。蒋凤凰气急败坏地戳了女儿的额头一下,大声呵令她闭嘴。倩倩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了个旋没敢落下来。
梅加喜却悄悄流下了眼泪,她从倩倩的身上隐隐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梅加喜从小没见过亲生父母,她是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辗转着抱过来,给一个哮喘光棍老梅当了养女。哮喘光棍害怕老无所依,想抱养个孩子老了有人端水送饭。可是一个老哮喘干不了重活,靠养几只兔子放两只羊养一群鹅鸭糊弄日子,顿顿饭清汤懈怠的。老哮喘五十三岁那年,一口气没上来就咽了气。留给梅加喜的,只有半块鸡血玉。据说这半块鸡血玉与五元钱,一起包在当年的襁褓中。四岁的梅加喜,开始跟着二叔家生活。二婶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孩子,打她的次数更多。有一次,二婶追着她打,她躲进了玉米地里,还被二婶扔的瓦砾打破了头。没办法,最后被老哮喘的妹妹领去杭州抚养。姑姑是随军家属,姑姑一家对她一直很好。梅加喜大学毕业工作后好几年,姑姑还一直书信电话,乃至包裹地不断寄送。当然,梅加喜更是如此。就是她一直单身的问题,姑姑总是见缝插针地规劝。
梅加喜是阳历十月九号,调到文印室的。文印室已经有了两个人,刘明仙和蒋凤凰。蒋凤凰大专学历,学的计算机专业,本来在一线教课,可是看孩子的母亲跌伤了腰,需要回自己家调养。她若有课没法接送小孩,她就要求调到文印室,时间机动点。领导隐隐约约知道她的情况,对她的来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诩大学生出身,自己俨然以科室主任自居。刘明仙技校毕业,学历比不了蒋凤凰,又是企业编制,每个月发一千七八百工资,与蒋凤凰一比自然甘拜下风。但她也早在心里,把自己封了副主任。两人表面上相安无事,暗地里的较量从没有间断过。梅加喜没来之前,电脑归蒋凤凰管理,她加了密码。她不点头谁也打印不了东西。刘明仙管领纸张,领了锁在橱子里,她拿着钥匙。没有她,谁也拿不出纸。她们俩又经常不同时坐在文印室,找领导批好了条子过来打印复印资料,还得看她们两个的心情。有时别的科室主任来干点私活,还得看看她们两个高兴不高兴。他们往往顺便夸夸她们的孩子,有的把喝喜酒带回的喜糖小点心,顺手就给了她们的孩子。所以,文印室虽然不是个特别重要的职能岗位,她们的职位也不高,但衙门脸是早就有了的。
梅加喜貌似是文印室里唯一一个,可以充当小卒子的人。
梅加喜再有两年退休,前两年老太太卧床了,她大费周折辞掉了年纪组长、备课组长、班主任、两个毕业班的语文课,请假在家伺候了三个月。老太太西行后,再回到学校,她感觉自己浑身每一个零件都松了几圈。说不上哪里,就莫名其妙地不得劲。她三番五次要求调离一线,干干后勤什么的。惜才的王副校长让她再坚持坚持,再等等高级教师职称名额。她说不等了,态度坚决要求调到总务室,跟着扫扫树叶拔拔草搬搬桌椅发发办公物品什么的,或者去图书室。总务处图书室里没了岗位,她被安置到文印室。她再有两年退休,高级职称也就不多想了。但仍旧像从前一样按点上班下班,没事从不串岗,为人也仍像以前一样佛系。
但是,梅加喜的到来,让蒋凤凰暗暗地不开心一阵子。原先文印室的二人世界,蒋凤凰以绝对的优势碾压刘明仙。梅加喜的加入,蒋凤凰立马感觉今非昔比。蒋凤凰是政府购买人员,初级职称工资不高,比得了刘明仙比不了梅加喜。梅加喜一个月接近八千,梅加喜的到来,让蒋凤凰的优越感沉船。刘明仙是个企业编的,工资也不高,一月一千七,但她很自信。刘明仙说过:别看我们这样的全县二百来个人,教体局给发工资,工资不高,可谁也不敢怎么我们。她说的一点没错,前几年全县整合教育环境,有几所学校撤并,像她们这些人一度被遣散回家了。但是这群人里有背景厉害的,有头脑厉害的,有天生就是搞事能人的,联合起来一路上访到省里。一再上访很令当局很烦恼。可是又不能直接动用行政手段甚至公检法处理他们。每个学校当初扩大办学规模时,几次搞集资都没略过他们的钱。几所学校连续清资陆续抓进去几个校长后,上边害怕摁下葫芦起来瓢的局面逐步扩大,也忌惮他们“群体里有大妖精,安抚不下会妖风不止!”就每个学校安置几个,问题就这样悄悄消化掉了。
梅加喜一来,刘明仙就起了个微信群,叫文印三剑客。梅加喜说改成文印三鼎甲。刘明仙问,什么叫三鼎甲?梅加喜说是状元榜眼探花,就是一二三。按年龄排队,梅加喜一,蒋凤凰是三。按照学历排队,还是梅加喜一,刘明仙是三。一个主张按年龄排队,一个主张按学历排队,目的就是为了甩开这个叫人忌讳的三。没办法统一思想按蒋凤凰的提议改为文印一加一再加一。刘明仙是群主,蒋凤凰说她当群主。刘明仙就没有和她硬争。
这个文印一加一再加一的作用,就是三人互通消息。譬如刘明仙留言:梅姐,麻烦你到校后先去打壶开水,在我桌上有个带老虎头的杯子,给晾上一杯水。没有谢谢二字只有一个呲牙的笑脸。再譬如蒋凤凰留言:梅姐,我送孩子晚过去一下,今天上边卫生检查,你先把地拖两遍,窗子抹一抹。没有谢谢二字有一朵花。但是她们两个从来没有留言过电脑密码是多少,或者橱子的钥匙在哪里。她们两个不到,梅加喜在文印室的正常作用基本没法发挥,工作开展不起来。因为她守在那里的时间最长,有意无意地也就替那两个人收获一些闲话与诟病。梅加喜苦笑一下,心里的不痛快就云阴雨浓起来。但是这种不爽,很快就自然冰雪消融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上演宫廷剧。
怪不得有人说,文印室里有三块货,活干不多少架子不小。梅加喜的工作被动之处在于,她坐在文印室除了干点粗活,譬如扫扫地面擦擦桌子,抹抹窗子,送送垃圾,翻翻纸页打打开水什么的,联络人脉的活她一样干不上。有时候一人坐在文印室,有人过来印东西,她都会叫人过一阵再来。有时一连来三五趟都如此,弄得梅加喜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一次,有一个性子急的叫窦郝郝的,跑来三趟没捞着印好急等用的职称资料,跑到大街上花钱去印又赶上停电,没有交上材料。气急败坏地过来把文印室的鼠标给摔碎了,并跳着跳骂人骂街。过来几个人摁住,送到隔壁的精神卫生医院检测了一下,说是有精神分裂的迹象。窦郝郝中级职称泡汤,因为精神的因素这才平了事端。当然,追究的落脚点是文印室。文印室在党委会上被点名批评。勒令文印室人员当着全校教职工作自我检讨的时候,是梅加喜上台检讨的。那两个人说,她们不会写稿子。梅加喜就忍着恶心,写了一篇主题为“服务意识不强”的检讨稿。这是梅加喜从业三十一年第一次大范围公开亮相。
梅加喜检讨后,蒋凤凰约饭,文印室一加一再加一第一次饭局,彼此在友好亲切的氛围中共进午餐。梅加喜主动结了账,她的理由是“再要好,老敬小。”刘明仙说这话没毛病。蒋凤凰争了争也没十分坚持。
刘明仙有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大儿子的是自闭症。她的主打意念就是骂婆婆,说起婆婆的坏,秦桧高俅都比不了,婆婆的坏点一二三至N!不管别人听与不听,她都要大声控诉。说到激愤处,声音几乎要鼓坏人的耳膜。同一模式的檄文一天会播报无数次。在她的声讨里,一个九十度大躬腰、唯恐天下不乱的恶婆婆就在梅加喜的联想里转来转去。梅加喜想起了自家刚刚去世不久的老太太,就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婆婆也有好的,你得把她当成娘。这话就不中听了!刘明仙说,梅姐你没有婆婆。没和婆婆相处过,不知道婆婆的恶毒。世界上要是有一个好婆婆,我情愿把双眼剜去!梅加喜心里的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她实在不愿意面对这长舌妇揭开自己的伤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明仙自说自话。蒋凤凰看看梅加喜大有深意地缩缩脖子耸耸肩眨眨眼。梅加喜本来正在看余秋雨的《千年一叹》,见刘明仙已经开讲很久,不好没有听众,就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放下书认真听讲。。
刘明仙话说生双胞胎时,孩子明明已经在宫内窘迫,宫口就是不开,医生建议赶快剖腹产,婆婆家就是不出钱,与娘家拉锯僵持着。娘家人只会怂恿她逼迫婆家,也不主动掏钱,她忍着疼痛骂走了婆婆,打走了丈夫,最后还是她为了自己的命自己妥协了。她哭喊着让自己的母亲从当初的彩礼中拿出两万结的帐。后来报销的两万又在婆婆使坏下被丈夫用自己的名字存进了银行。因为这两万块钱,兄弟的首付没有凑齐,没有买到尚品花园的房子,结婚对象黄了。要命的是弟弟从此性情大变,动不动就打爷骂娘,看见她就追上要钱,不给就撵她围着村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吓得她轻易不敢下乡回娘家。父母愁白了头发。刘明仙说是婆婆家害了娘家,婆婆罪大恶极,她今生与婆婆到死的深仇!当年她和婆婆老公从医院里到回家天天干仗,月子坐得鸡飞狗跳,婆婆也没给做饭。吵吵闹闹一直持续到孩子两岁半岁。期间她从虹桥上跳过河被人救起,吃过安眠药洗过胃,九死一生还是离婚了。离婚不到一个月,她丈夫喝了百草枯绝了尘世。两个男孩子同胎不同命,一个小孩正常一个小孩不正常。一儿一女跟着公婆。她带着一个自闭的儿子。她天天给自闭的儿子念诗,希望儿子忽然一天正常了。
刘明仙不在场时,蒋凤凰说我不好评价刘明仙的家事,就是觉得两个老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她婆婆经常来看孩子这个孙子,我觉得她婆婆不是坏人。
蒋凤凰没有婆媳问题。但是她也有婚姻问题。蒋凤凰高中时谈了一个对象,男孩的父亲是杀羊的。蒋凤凰家里不同意,她就偷偷摸摸地和男孩好。那是真好,好到肌肤相亲开了色戒。蒋凤凰天生脑子好使,一边恋爱一边愣是考上了省水利专科学校,不包分配。男孩开了色戒,天天想那点事,学习就浮漂了,最终什么学没考上。人生有了分水岭,蒋家就要悔婚。男孩子承父业杀羊后,野性十足,老杀羊的也怵他三分。他揣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子,抱着一箱好酒就去找乡镇人大主任老蒋喝酒。老蒋让他滚,他就比划起刀子,说用长刀可以给他老蒋的肠子抻一抻,用短刀子可以给他老蒋把血放一放。老蒋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噤若寒蝉。老蒋筛着糠表态不再干预。蒋凤凰毕业就办了婚事。婚事办的相当隆重,古礼“纳雁”都用上了。盛大的婚礼在全县也数的着。路上舞狮队排了足足有半里地。锣鼓喧天搅动了小镇大半天。
蒋凤凰生了一个女孩后,那个男人的渣性就暴露无疑,打架斗殴,吃喝嫖赌,什么都干。终于械斗卷入了一宗命案。婆家杀羊挣得三家店铺很快赔掉两家。老杀羊的找到妻子当大法官的侄子捞人。大法官侄子说:现在是法治社会,积极赔偿争取少判点是有可能的;把人从人命案子里捞出来是不可能。老杀羊的大骂老婆娘家没有好人。老婆卖了剩下的那座店铺,卖了一百万。老杀羊的下跪也不行,老婆死活不肯再填无底洞。她偷偷给了蒋凤凰20万养孩子,自己拿着钱回了东北娘家。老杀羊的瘫痪了。小杀羊的被判了十年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