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夏花园初夏的早晨，风吹在身上，让柳二传感到特别的凉爽。这里是柳二传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的小生意，从每天早上七点开始。清晨六点半，他准时站在小菜场门口，嘴里叼着根醒脑烟。七点前，汤虎开着车，将满满一车的菜给他运过来，豆角、空心菜、茄子、黄瓜、西红柿、螺丝椒、芹菜、萝卜，还有乡邻提前预订的鸡蛋、鸭蛋、土鸡、老鸭，肉禽菜蔬塞满了小汽车的副驾室、后座和后备箱。汤虎是柳二传的连襟，帮柳二传的妻子王娟把菜送过来。汤虎帮柳二传把菜卸到菜摊边，顺手接过柳二传给他买好的拌粉、油条、肉饼汤，一脚油门走了。西夏花园宽阔的马路上，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像车队般，在汤虎车子前前后后，浩浩荡荡驶出小区，一路右拐进入梁湖区二手车市场。汤虎在这个大市场里开着一家小店，做着倒卖二手车的生意。
　　 七点整，柳二传娴熟地把菜分门别类码上摊位，周边陆续开门的店主，这就撵上来照顾起他的生意。
　　 “二传，我的菜还没帮我装好？”
　　 “你的脚比昨天要长一些是吧？我哪知道你破天荒这么早来，你随便装，看着拿钱就行。”
　　 “我店里伙计今天请了假，店里昨晚没有人住，一早我不是要来开门嘛，我要的菜自己装好了哈，你上秤算一下，我丢张票子放你这，多的算明天的菜钱，我先走了。”
　　 “好！你赶紧去开你的店门，别忘了给我留一桶新酿的谷酒，等收摊了我来拿。”
　　 “放心，给你留桶新打的，保管好喝。”
　　 “二传，刘家的谷酒你一年怕是要吃掉十来桶吧？”
　　 “那可不止，我和汤虎一年下来都算不清喝掉了多少桶，吃完旧桶换新桶，两人究竟喝掉多少桶，那可没个数。”
　　 柳二传笑嘻嘻地目送谷酒店刘志拎着挑好的菜离开，又乐呵呵地接话站在面前的殷老太和其他乡邻。殷老太与他住同一栋楼，殷老太儿子开的是一家拌粉店，店就开在自家一楼房子里。柳二传早上起床下楼后，直接从后门进入殷家店，坐下来三口二口吃过早点，再给汤虎带上一份。等柳二传吃完，殷老太泼辣的儿媳妇，已炸妥二锅油条、糖果，锅边框里堆满冒着热气的油条。柳二传穿过粉店过道，推开前门出来，油条的焦香味儿在他身后飘出老远。殷老太挑完菜，柳二传称妥收好钱，顺手抓上一大把芹菜塞入袋子递给她：“今年的芹菜特别香，送您一把，尝尝鲜。”殷老太脸上绽开了花：“谢谢二传，赶早没买到你媳妇王娟种的菜，我一天吃饭都不香。”
　　 柳二传手中活未停，摊前又来了六七个老乡邻，他们插科打诨与二传逗着乐子，每人都在菜摊上挑了二三种菜。等柳二传卖完摆上摊的第一批菜，周边的摊主陆续从批发市场进菜回来。小菜场遮阳伞下，各种菜蔬堆得满满当当，过道上渐渐挤满了人。
　　
　　 二
　　 柳二传菜摊所在的这个菜场，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大家都叫它西夏花园小菜场。说它“小”，是因为总共不过十来个摊位，就这，还包括了菜场的前后门处，那二、三个蹲在门边上的流动水果摊、鱼摊。柳二传收摊前，有时抽空会在后门鱼摊上要上一条雄鱼。他和汤虎喜欢钓鱼，都爱吃红烧鱼块下酒，两连襟一日三餐都混在一块吃，感情处得比亲兄弟还好。鱼摊贩子大红塑料盆里的雄鱼按数量卖，不论大小，10元一条。卖鱼的黑胖大汉说，鱼全部是从江里弄来的，不好吃不要钱。自从鱼摊贩子半年前，不知从哪里跑来小菜场，圪蹴在门边上卖鱼，每天上午不到10点，一盆鱼准能销售一空。这个时点，不光是外来的鱼摊，柳二传的菜摊，甚至整个小菜场上的菜，都能全部卖完了。对柳二传来说，一天只需要起早工作四、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吃喝玩乐，中午美美喝个小酒，酒足饭饱睡到自然醒。下午同小区里的乡邻聚在一块打牌拉呱，日子过的飞快，和动迁前的乡村生活节奏没什么两样，他心里贼美。他清楚，在汤虎眼里，他是一个盯着卖菜小钱的傻汉。在妻子眼里，他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小菜贩。这些轻视动摇不了，他守着自己菜摊过自己小日子的决心。
　　 西夏花园属于动迁配套房，俗称农民还建房。10多年前，因梁湖新区“一江两岸”建设规划需要，西夏村委会土地摇身一变，成了城市扩建用地，村民们全部住上了楼房。西夏花园前后建有三期楼房，不光住了西夏村的人，周边西梁村、乔上村、五树村动迁的农民也一并安置到这里。小区面积很大，每一期之间，跨过一道大铁门，就能连成一片。柳二传分到的房子在二期，二期是西夏花园的商业区，小菜场、杂货店、小餐馆、早点铺、夜市烧烤、土猪肉店、电子游戏室、网络会所连成一片。住上了楼房的村民，大部分转行在附近街道或自家小区里做起小生意。有的村民干脆当起了房东，把全家老小名下的几套还建房隔成十几个单间出租，裤腰带上别着钥匙，光收租金，不用出摊开店，也能吃香喝辣。村民们就在西夏花园这个独立的世界里，自给自足，过上了悠闲惬意的生活。
　　 这个独立世界的身份，早几年也有让村民愤懑的时候，那就是周边高档商业小区，总是不拿正眼瞧他们。发现不公平现象，来源于村民明眼可见的两处端倪。一是周边的商品房皆一万九、二万五每平米售价，唯有西夏花园五千一平米，还无人问津。小产权房的身份，让城里人低看了西夏好几眼。二是大家同处在省会城市学区房，本都是育才小学的地段生，分班时，西夏花园的孩子经常被城里孩子的家长申诉，拒绝自己的孩子和西夏乡下孩子同一个班。久而久之，这份独立，既是西夏村民不得以而为之，更是村民为守护尊严而作出的姿态。谁看不起谁呢，我们还看不起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假斯文人呢！有一次柳二传的大儿子被城里同学骂，乡巴佬，滚出去！柳二传当天就找到那同学的家长，当面给骂了回去。
　　 虽说西夏的乡邻，不服气自家孩子在学校受到不公待遇，却又不得不被现实击败。西夏的孩子们多数不爱读书，下了课，不是钻家长的店面，就是扎堆在游戏室玩。但凡老师突击家访，家长根本不知道孩子们的书包藏在哪里，人影儿自然更是抓不着。柳二传两个儿子读书一样是勉勉强强，老大柳强有主见性格强，喜欢一个人捉摸事情，不声不响做父母想不到的事情。小儿柳军是一个顽劣小子，三天两头打架受伤。自从他俩一前一后进了育才中学，柳二传夫妻俩狠狠心让兄弟俩住了校，家里这才消停下来。
　　 平常的一日三餐，都是柳二传做，和汤虎一块吃。汤虎心眼活，收的二手车比别人收的车况好，进价还便宜，车辆出手比别家卖得快。他与市场里的车装饰、车改造、车翻新店老板，关系个个处的好，他捣腾后的车卖相吸引人，维修后的质量让人放心，生意忙的很。汤虎不爱做家务，对一日三餐却挺讲究，正好柳二传平时就爱烧几个拿手的下酒菜，两人一拍即合，天天凑在一块搭伙食。在二传厨艺的滋养下，汤虎吃得红光满面，越发有做老板的气质。二传每天听汤虎谈天说地，对外面的世界长了不少见识。汤虎做人仗义，几次主动开口让柳二传关了菜摊跟他一块干，他愿意毫无保留，手把手教。二传吧嗒着嘴，将酒盅里的谷酒一口吞，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巨响，算是回敬了汤虎，他对此类话头一概不接不应。关掉小菜摊，是柳二传万般舍不得的，这一辈子他都舍不得。
　　 到了周末，妻子王娟会包揽厨房的所有家务。王娟一周五天在娘家种菜、饲养鸡鸭，周末才回来。周末两个住校的儿子要回家，她一周之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儿子们做几顿好吃的。柳二传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只生了两个女儿，家里有十余亩地。老丈人所在的富阳村，是赫赫有名的种养殖特色产业区，蔬菜肉禽知名度高，运到市场上销量比别处都好。又要种又要卖，光两个老人根本弄不过来。王娟的姐姐王琴索性召了上门女婿汤虎，在村里落了户。老丈人将田地菜园养殖园一分为三，老两口、王琴、王娟各分了一份，老人自己名下的那一份，实际也归了落户的大女儿王琴。柳二传做了一辈子的农民，自己村的土地被政府征收了，还能在老丈人家有块自己的地，他心里感到十分踏实。妻子在乡下种菜，柳二传在自家小区卖菜，一年下来收入很不错。原本和柳二传一样卖菜的汤虎，脑子转的快，早在几年前就把家里种的菜，让点价打包给了几家小超市，他自己脱身出来到西夏边上当起了二手车老板，靠着倒卖和改装车辆，很快发了小财。汤虎每天天不亮来店里时，顺路把柳二传妻子摘好的菜，用车子捎一车过来，柳二传能卖的菜品量更大了。新鲜的应季蔬菜，还是富阳村出品的，在柳二传的摊子上，供不应求。周末时，妻子的外甥女会帮回了家的小姨摘好菜，让父亲汤虎给姨夫捎过来。柳二传的小菜摊，一年四季都不歇摊。汤虎的车行，一周七天也不关门。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柳二传的大儿子柳强，心思跟汤虎一样活络，读书不拔尖，心里主意多，放假时就爱泡在汤虎店里，帮姨夫倒腾生意。柳二传并不点破，日后指望老大接自己的菜摊，是不可能的了。
　　
　　 三
　　 富阳村座落在富阳山脚下，若隐若现于茂密的山林之畔，坡地之上。远远望见大片开阔的稻田，左右两边，搭着无数排各种颜色的大棚，就像杂牌驻军，大大小小，一眼望不到头。富阳村口，修着二车道的柏油马路，马路中间用红黄蓝三色彩绘了双向车道分隔线。村庄入口处，竖着一块硕大的景观石，上面写着富阳村三个鲜红醒目的大字。从村口开车一路进村，5分钟就能到达王娟父母家。这是一栋三层的自建房，墙皮粉白，屋顶做了红色琉璃瓦隔热斜顶，每间房换了簇新的断桥铝窗户。王娟的父亲王健牛，是村里有名的种植能手，家里养的两姑娘，从小就随他，比别人家的儿子还能下力气，个顶个都是种菜能手。他们家，是村里最早建起三层楼房的人家。如今，富阳村大部分家庭都有了气派的二层楼房。
　　 富阳村支书王健林是王娟的二叔，他扎根在富阳村，从村治保主任，一路干到村委会书记。王健林父母是目不识丁的庄稼人，他能外出读书、当兵，少不了哥哥王健牛又出钱又出力。王健林退役回村当了村干部后，哥哥家的事，他一向当成自己的事，十分上心。王健牛宅基地起高楼，大侄女王琴招上门女婿落户，小侄女王娟分地分家产，他都出了大力气。最近，为着成立富阳村生态种养专业合作社一事，王健牛与王健林闹起了矛盾。
　　 “我的菜、大米、鸡鸭鹅，放在哪里不是大家抢着买？为啥要交给村里统一生产管理？”
　　 “哥，我带队去了好几个全国示范村学习，人家成立合作社后，田地集中流转，创建了统一品牌，产品远销各个城市。农产品获得有机认证后，销售价格翻了几倍不说，还能直供香港，每年年底分红，村民纯收入至少增长2倍。”
　　 “我自己的地自己种，赚的钱是自己的，交给村里？年底还等你们发救济？你脑子会不会算账？”
　　 “哥，加入合作社，每户村民就是持股人，合作社发展越好，村民受益越大。”
　　 “我们家日子比别家都过得好，我凭什么要加入合作社，倒退回去吃大锅饭？”
　　 “哥，你听我说……”
　　 “你别再说了，再说，就别想再进我这门。”
　　 王健牛怒气冲天，操起一根棍子将王健林赶了出去。在他眼里，弟弟做再大的官，也是他弟，也得听他的。
　　 王健林左说右说，没办法说通他哥，急得嘴角起了泡。他哥是村里的种植能人，加入合作社有引领作用。更重要的是，他哥如果不加入，其他村民的工作自然更不好做。王健林转而悄悄做王琴的工作。
　　 “小琴，你爸你妈年龄大了，地里的事主要是你管，你得支持叔的工作，说服你爸参加合作社。”
　　 “叔，我只管听我爸的话种菜，种出来的菜由你侄女婿负责联系地方卖。你说的这事吧，只要赚的钱不会少，我自然不会反对。可现在我爸坚决不肯把田交给村里，我如何说服得了他。”
　　 “你和叔一起做工作呗。”
　　 “为这事我找过我爸了，我被我爸骂吃里扒外呢，我不敢再向他开这口了。”
　　 王健林又去找王娟。
　　 “娟儿，你得帮叔这个忙呢。”
　　 “叔，这事我真帮不上忙，不光是我爸不同意，我家柳二传更不同意，你知道的，他视菜摊比命还看重，谁动他的菜他的摊，他就跟谁拼命呢。他肯定不敢跟叔您耍横，可他就是不松这个口，我也没办法啊。”
　　 王健林拿不下两个侄女，只好低着头又跑到王健牛跟前。
　　 “哥，你好歹再听我说几句，说的不对，你再骂我。”
　　 “哼！”王健牛用鼻子哼哼。
　　 “咱村里的菜好，但家家各种各的，品种杂乱，没有一样形成规模，所以进不了大型超市，因为俏品货上不去产量，不能稳定长期供应啊，你说对不？”
　　 “哼！看山跑死马，他们说要啥全村就得种啥？他们知道个逑？”
　　 “大型超市蔬菜供应品种都是优选的，不可能啥菜都让上架。他们根据市场需求和健康指标要求，科学配售有机菜，采购执行严格的检测标准，我们村如果不能统一管理严格达标，菜再好也进不去。靠我们几个村干部苦口婆心劝各家要统一种优选品类，谁会听？只能田地集中流转，实行统一生产管理，未来才能统一出品标准化有机农产品。况且农产品要获得国家有机认证，需要一揽子指标达标，需要引进农业专家，靠农民单个力量很难解决问题，你说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