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三十八分，Z159次列车准点驶离了首都北京。此时美丽的北京依然万家灯火。这个庞大的现代文明满载着出发与回归，牵引着千万种愿望与情绪，刺破了黑夜，奔向前方。
　　 方正道正要眯眯眼打个盹的时候，有人触触她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座位。”她抬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号码，八车厢5号，一点也没有错。她看看那个人，是八车厢10号座，在她的背面。那人扛着两个大袋子，站在她身边，并没有动。那是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也许是长期户外作业的缘故，凡是躯体上裸露的皮肤，无一不是黝黑黝黑的。那人两眼里充满坚定与执着。方正道就不再说什么，起身到背面坐在了10号座位上。位置差不多，方向的问题。
　　 方正道又要眯眯眼，但人生总是被打扰，过来了一个吨位女子，拖着一红一黑两个很大很大的行李箱。她是11号，与自己比肩而坐。那女子的红黑大行李箱横在过道上，上不了行李架，也钻不了座位底。那女子身子一压下来，座位颤动厉害，而且三人坐的座位，立刻仅剩了窄窄一两拃。同时，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就弥漫开来。
　　 方正道就开始暗暗扫描这个女子：她太显眼了，米黄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穿着吊带衫，两个膀子裸露着。左肩膀上纹了一只黑蜻蜓，右肩膀上纹了一只红蝴蝶；左手腕纹了一朵墨牡丹，右手腕处是白蓝相间的类似眼睛或月牙似的纹饰。方正道更关心这个女子的体重，心里想得有两百斤吧？
　　 “美女，替我看着行李箱我去个厕所！”刚刚见面，这个女子就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托付给自己！不等方正道应诺，那个女子就挪动着身体穿越起长长的过道。方正道很享受那声美女的称呼，虽然“美女”放在她这个四十八岁的人身上已经有了点揶揄味道。
　　 她正想第三次眯眼，却过来了12号。12号是个高高瘦瘦白头发的老头。他脖子上挂着身份证，方正道看着他叫高发财。方正道猜想高家一定把发家致富的希望放在了他身上！高发财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问她“到哪里下车？”
　　 火车刚刚驶离不久，就问到哪里下车，也是个急性子的人。方正道老老实实告诉他到日照西站。他说我也是到日照。他就问家是日照的吗？日照的哪里？回家待些日子吗？怎么自己回去？男人和孩子怎么没回去、、、、、、男人查户口似的询问，方正道插不上嘴回答，突然有几分厌恶他，就傲岸地不回答。男子转了话头埋怨起那两个行李箱子来。这时候箱子的主人正好回来了。
　　 高发财停止了埋怨，身子往外挪了三次直到几乎半个屁股虚悬至过道，才让吨位女子坐下来。高发财突兀地问女子：“你得有二百斤吧？”方正道立马替那个女子尴尬起来。不料那个女子老老实实地回道：“二百四十斤！”她搭话之余同时蜷起拇指伸出四个手指头。
　　 高发财不由得哎呀了两声，说：“你自己比我两个闺女都沉！”女子就问高发财闺女在哪里？高发财有几分得意地说：“都在北京！”高发财就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两个闺女：从在农村上小学到进京读博到工作。方正道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个貌似有几分猥琐的白发老男人，心里思忖着一个农村人是如何克服重男轻女思想，把两个女孩子培养成一双博士的？不由自主地主动与他攀谈，知道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在北京大学第三人民医院当医生，已经结婚生了两个儿子，目前两个儿子已经上幼儿园；另一个女儿在一家私企上班，三十多了不找对象不打算结婚。
　　 那个吨位女子对高发财很崇拜，说你真了不起，你女儿也很了不起。不像我，不识几个字！高发财就诧异地问她：“你父母怎么不让你上学？你家里很困难吗？”
　　 女子轻轻地说：“我没有亲父母，我没有家”方正道与高发财分别扭着左脸与右脸看向吨位女子。这时候与方正道坐错位子的人转过脸腼腆地向方正道道歉，说可以把位子调过来。方正道说都坐下了，不麻烦了行不行？那人说行。
　　 女子说，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妈妈带着我嫁人的，我三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我后爸又给我娶了一位后妈，后妈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时候高发财不由得高声说：“那你不是很多余吗？”他想想自己的话似乎不妥，改口说：“你这个小孩也是个苦命的人”就问她结婚了吗？
　　 女子大大方方地说：“结了，又离了”她说十四岁自己跟着人去广东打工，十九岁跟着人家出国，还卖掉了一个肾。和前一个男友同居两年，流产了四次。后来后妈收了人家39万彩礼，她嫁给一个村里开羊肉锅的人家的儿子，没领证办了酒席。因为结婚四年不生孩子，男人与人家怀孕了，要赶她走，并追要彩礼。她就偷偷跑了出来，先坐火车来北京，到天安门看了升旗。她回日照找朋友再借点钱，去深圳打工。高发财问她多大了，她说二十八岁。
　　 高发财说：“找个好人家嫁了”女子连说说：“不嫁不嫁！”
　　 高发财说：“不嫁不行。”高发财开始讲故事。
　　 他说他刷过一个视频，是一个女子后悔的表白：她是个独生子女，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教师，自小独受专宠，除了学习自己基本被保护起来，自己攒了一身的任性与独立特行。到北京理工读完了大学与硕士研究生，就到了字节跳动工作，工资节节攀升，在北京首付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妥妥的人生赢家。但是自己就是坚持不找对象。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父母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她一下子成了没有家人的人！开始上班下班没觉得怎样，有空还会来去自由地到处旅游，还多次出国。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寂寞忧伤时常漫上心头。当感觉看同学约闺蜜串亲戚会对他人造成困扰的时候，忽然觉得父母在的时光才是人生幸福的巅峰时期。自己的任性甚至跋扈，只有在父母跟前才会那样舒展与张扬。随着父母离世，那种随意展露自己性格的日子也彻底终结，有时真的是得刻意把自己的坏脾气包裹了又包裹，很多时候还必须束之高阁，因为除了自己的父母，人世间真没有人会那样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地一味惯着自己！
　　 那年除夕，她三十八岁。她悄悄回到家乡，哭拜了父母的坟茔，打算跟故乡跟父母做最后的告别。她不愿意再继续与那些村里的近支血亲纠缠，很多都不认识，每次回去这个授意她看看谁，那个又指点她拜访一下谁家，有约饭到饭馆的，她还要主动结好帐，落了哪户还要被直接找在当面。那些长辈曾经参与张罗过父母的后事，有些就居功自大起来，动不动就端着架子教育一番：小孩呀，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人情世故你要挑起来，不能忘本。什么呀，很多人都不认识，她只好放一笔钱在本家叔叔手里，任他去弥补人情帐。一年一年的真的太累，真的负担超重。所以她有了拜别不回乡的念头。
　　 只是彻底离开，心总好似有根牵绳扯拽着，一拽一回头，一拽一回头。她特地坐火车不坐高铁，就是贪图那种缓缓的驶离。断舍离从来都不是闲云野鹤般的洒脱，起码在她来说不是。她回到北京，想起同在北京的闺蜜已经好久没联络，就打电话约闺蜜吃饭，闺蜜说：“孩子小脱不开身啊！”她讪讪放下电话。打电话给同样在北京的同学，同学告诉她回老家相亲了。同学说老家有个离婚带着一个男孩的，很过眼！同学说，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没有婚姻死了也会没有地方埋呀！时至今日，后悔当初！早知如今这般不要底线地迁就，当初就不该咬牙切齿地坚持不婚！同学这一番话搅动了她沉静的心海。她给表姐打电话，想到表姐家看看小孩，表姐说婆婆身体不好，难伺候，正准备送婆婆去养老院，很不方便。她后来孤独地坐在北京地坛公园里，任凭落雪覆盖了她雕像般的躯壳。
　　 从此她不分春夏秋冬，闲暇总爱到公园常坐，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流云，觉得自己就是某一朵云！
　　 方正道觉得高发财说的是自己。只不过那个除夕，她是坐在理想大厦门前的树下打的电话。电话的那边都是她施过人情的，到时候请他们吃饭慰藉一下自己孤独的功能都没有！每个人都似乎日理万机。唯独自己的世界闲出辽阔。那一刻她心灰意冷，情绪异常低落。相恋八年分手的博士男友，去天国的父母，早就瓜分掉了她的痛苦。情绪低落已经是她想向这个世界有所互动的表现了。现在，她已经是有股份的元老级人物，追求金钱的狂热度逐渐下降的时候，与她平衡的男人都成了人家的丈夫与爸爸。
　　 高处不胜寒。女子孤单不是不优秀，而是太优秀！优秀到不好找匹配的异性，也是一种遗憾。
　　 “不结婚人家不说你有病？”妈妈一开口话就长刺。
　　 妈妈的歇斯底里只留给了自己和爸爸。爸爸抑郁不得志，59岁没退休就离开人世。妈妈坠楼而亡。一个月内爸爸妈妈就结伴走了，再也不回来。那年她三十八岁。
　　 十年弹指一瞬间。
　　 那一天下着小雨，她突然就想奔到雨里，兴奋地跳绳。她看着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突然就有生出一双翅膀高飞一阵的欲望。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不对，就主动去看医生。结果医生告诉她有躁郁症，要坚持吃药。人前的光鲜亮丽，人后的落寞疾苦，折磨着这个人家眼里的孩子。她离开家时鲜衣怒马，她现在已是中年无归。
　　 她曾想卖掉北京的房子，也卖掉车子，回到当初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回到起点，重新过一遍慢慢的生活。可是一想到家乡的县城里自己一样举目无亲，住在乡下自己同样无人依傍，此时此刻她总三明白了，人不结婚也没什么，只要能战胜孤独战胜寂寞战胜无助的悲伤，还要战胜守财的悭吝癖！结婚也没什么，只要不怕负重前行不怕担当不怕不怕日夜无休的煎熬，还要不怕孩子的平凡或远走高飞。得失实在是人世间的一杆静态下平衡的天平，取舍分列两头，人生的际遇基本是一种动态下的守恒。自律随俗的选择，是不会让天平过分倾斜的。
　　 方正道的思绪信马由缰，火车继续前行。
　　 絮絮叨叨的高发财与毫不掩饰的吨位女子的高音，终于引发了众怒。有个人谴责说：“聒聒噪噪地烦人！”两人面面相觑，讪讪闭嘴。
　　 忽然警报声响起。高发财首先高嚷起来：“是不是泥石流哎？”扛袋子的男人也说：“是不是和涿州一样淹了水？”很多人就躁动不安起来。方正道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唯有那个吨位女子，却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这个女子对世界不设防的态度，忽然间就感染了方正道。她带着铠甲生活了四十八年，挤压的躯壳里只剩下了寂寞与孤独！
　　 方正道迟疑着要不要拍醒吨位女子。
　　 火车停了下了。忽然间，车厢里没有了先前的喧嚣与躁动。人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的。有个刷手机的忽然说“山东地震了！”众人纷纷问道：“哪里哪里？”
　　 手机上已经出了消息：山东德州平原县发生5.5级地震。高发财说：“这个级别的地震没有杀伤力！”扛袋子的男子说“别小震跟着大震”同行者大声谴责他的乌鸦嘴，让他赶快呸呸呸！他乖乖地执行了。
　　 吨位女子睁开眼睛说：“这有什么？当年汶川大地震，我去看我一个传媒学院的朋友就领教过。”方正道暗暗想：这个年轻的女子承载了多少人间的沧桑啊！
　　 火车陪着一车三教九流，蹲守在黑夜里等待平安。这时候列车长过来，让大家稍安勿躁，正在等待开车的指令。他没有说地震，只说天正下雨，路况不明，为了安全，京沪线需要检修一下。大家就静静等待。这时候有人拿出了大碗面，准备开夜饭。有个小孩在那里吵闹，扔掉了手里的火腿肠，有人给他一瓶牛奶。他也不要。吨位女子拉开她的红箱子，满满的一箱“董小姐。”她说这种食品是她的最爱。
　　 那小男孩接了董小姐，看着吨位女子不哭了。她很高兴，就势分了一圈。不久箱子就见底了。她说“多了也是累赘！”问她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她说是妹妹从自家店里偷出来的。看起来女子对那个毫无血缘的妹妹充满歉意。她说：“我和我妹妹说再不回来的时候，她哭了。她说后妈还给了她2000元钱。但是后爹却不允许她走”大家吃着董小姐，满足着味蕾的享受，却没有人洞察女子的世界。方正道忽然百感交集：这个没学历、没家庭、没收入的女孩是一把镜子，把一个自以为是、追求繁华、抛家别亲、最后也是孤独的自己一下子就照出列了。一种爱的情愫凸显了起来，自己一直坚持的任性与独立特行悄悄瘪了下去。对着这个世界，温暖地陪伴身边的人，哪怕是陌路相逢，或者仅仅同一列火车同坐一程，也得好好珍惜！
　　 方正道觉得吨位女子，治愈了自己的茫然。遇见真是不经意里的一种收获。
　　 火车停下来，就是一屋子的人再聚会。但是想说话的人忽然少了。这时候车厢里的广播，传来了柔柔的道歉声，说对给旅客带了的不便深感歉意！高发财高声说，不用不用，老天爷发动的地震，与铁路部门有什么关系？与铁路工作人员有什么关系？
　　 早晨六点二十五分，火车徐徐开动了。突发的地震，梦一样地成了历史。方正道觉得自己坐的这一趟车，真的很高兴。自己的心情仿佛已是震后重建，百废待兴却有了明确的规划。她要和女孩加微信，女孩给了她手机让她自己加。她加了微信，悄悄给女孩转了五千元钱。想一想，她又删掉了微信。那个胖女人的微信的网名是一无所有，而自己的网名却是悔恨终生！
　　 女孩睡得很香。方正道却临时起意，从泰山站悄悄下了车。七八点钟的太阳，照在绿油油的行道树上，晃着丝丝缕缕的锃亮，几声嘶蝉鸣虫，让人觉得心里惬意。
　　 两个老太太招呼她过去，让他给打几个叶子。她好奇地问是什么，说是秋叶。后天就是立秋，打点秋叶做小豆腐，也用秋叶给小孩煮个鸡蛋吃。她个子高，抡起竹竿给打下几个叶子。两个老太太欢天喜地地走了，方正道守着秋树，又习惯性地看着天上的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