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家里来了李登顺(小说)
李登顺是我家的“表叔”。这个“表叔”,不是亲戚意义上的,是我父亲当年“出福”结拜的干兄弟。“出福”是民间叫法,“出福”就是出义务工。当年公社里有什么活,都是从村里派义务工。临到哪家哪家去。那年我父亲被村里派去“出福”修拦河坝。在工地上,他们两个一见如故结拜了兄弟。
家里来了李登顺。他捎着一摞糊七焦八的葱花油饼第一次来到我家。
他随着我的四个亲叔叔叫我父亲大哥。六个人重新排序,李登顺排第五,我的亲五叔被排挤到第六位。他们排好了顺序后就炒酒肴喝酒。我父亲和李登顺兴高采烈的,二三四叔也附和着高兴,只有我新六叔一直闷闷不乐的,不热气。任凭其他几个叔叔怎么引导也没挑起新六叔的热情。新六叔在酒桌上喝酒也不礼让李登顺。举杯换盏里的一声声“五弟”,让新六叔的失意爆棚。等李登顺起身告辞回家,我父亲他们站起来送到门口,惟有我新六叔一动没动在那里沉闷。
李登顺是个下乡知青。他从省城来到到我们这个县插队。他去的村庄叫三十里屯,距离我村三十多里地。李登顺沤肥施肥耕地播种收割样样都不在行,偏偏就是喜欢吃狗肉。
他到村里的第一年秋天,某一日他忽然胆大包天,他伙同邻村的另一个知青“拾”了一条大黑狗。那黑狗正在一片黄豆地头东张西望,大概在伺机勾引异性吧,或者就是学学人形出来溜达溜达,哪里料到李登顺他们早已觊觎许久,拿根绳做个死结活活勒死黑狗扒皮煮肉犒劳了嘴。
狗肉香暴露了两人的罪过。两人被绑起来游街示众,周围村子游遍了。邻村那个小年轻知青被折磨得神经错乱,几次跳河跳汪都没死成。李登顺审时度势,并不抵御顽抗,痛痛快快认罪,痛痛快快理赔,很快过了关。后来还娶了死狗主家的咬舌子闺女,在农村彻底扎了根。
李登顺怎么也算个文化人。写快板说快板相当在行。他写自己的顺口溜小孩当成歌谣传唱:“李登顺,有点坏,见了狗肉跑的快。馋狗肉,不要脸,勒死黑狗坑社员。大会斗,小会批,思想觉悟有转机。认错快,赔不是,主动上门当女婿。狗的命,我来抵,一生一世做奴隶”。上边来人听了说“做奴隶”用得不好,有悖于“知识青年到广阔农村去大有作为”的精神。经过再三斟酌就改成了“一生一世不分离。”
他的老婆小名叫添粮。李登顺自从娶了这个添粮,顿顿热汤热水,日子过得温温饱饱的。在农村没受着什么委屈。就是有一点点不太如意,添粮一憋气生了三个闺女,耽误了李登顺的儿子,再要生就有上边的政策卡着。他知道我父亲弟兄五个,个个有儿子,就说我们祖上有阴功,才这样人丁兴旺,家家圆满。李登顺是个自来熟,说话又时不时地蜜里调油。我父亲喜滋滋地当了李登顺的大哥。
排了序的李登顺成了我们的新五叔。原五叔自然就降级成了“六叔”。每当我们喊六叔,原五叔就打个洋腔别别扭扭模糊过去。这样叫了半年,原五叔就在砖窑厂出事没了。
原五婶子打着滚哭“黄天神”的时候,家里来了李登顺。
李登顺提着一大叠烧纸,上边压了20元礼金。他进门就对着灵柩鞠躬,口喊“六弟”落下眼泪。原五婶子哭得更凶,哭得没天没地的。她嘴里还反反复复含混不清地喊着“谁顶死了你?谁克死了你?你留下我们娘几个指望谁?”
原五婶子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刺激了本家的九爷爷余鼎善。九爷爷和奶奶一合计,当即决定给原五叔复位。灵柩里的“六叔”仍旧是五叔,余家就弟兄五个!五福临门,不能再画蛇添足地增添人马,尤其是外姓旁名。李登顺调整为“表叔”。
李登顺尴尬地坐在一边的杌子上。当时也没有什么人专门来陪伴他李登顺。余家的变故让他出列了兄弟行,身份变成了“一表而不亲”。他有没有懊悔自己为什么给人家当“五叔”而当掉了人家的“五叔”?当场开除“五叔”的资格给他带来多大的难看与沧桑?没人会知道。没等五叔的“送汤”“摆路奠”等仪式开始,九爷爷就找人暗示李登顺离开余家白事现场。
父亲始终是对李登顺长途跋涉步行三十多里地前来吊孝,没入席就把人空着肚子撵出去,心里过意不去。作为余家的兄长,很多事有等着他拿主意拍板,还得等着一拨又一拨的亲朋好友前来吊唁时做些统筹安排,实在没法分身。父亲就悄悄叫母亲回家找点吃的让李登顺带着。母亲用毛巾包了两个玉米窝窝头生硬地塞给了李登顺。
后来在我家门口发现了那两个玉米窝窝头。一对窝窝头挂在门口的小枣树枝上。小枣树上只结了三五个小枣,还有一个小枣让鸟啄破了皮,裸露着枣肉。窝窝头里装着的用玉米面放盐粒攒成小团团炒成的“糊盐”,已经被爬上爬下的蚂蚁搬运的差不多了。那两个窝窝头被父亲发现后,他若有所思地解开疙瘩,拿出窝窝头,连吹带拍弄净了蚂蚁,蹲在门口吃掉了。
五叔的五七坟与百日坟,李登顺都没再来。九九重阳节的前一天,恰好是奶奶的九十岁岁大寿。这天家里又来了李登顺。
李登顺给奶奶捎来两个苹果罐头。他进门倒地就拜,口呼“老娘”。奶奶开始不受他的拜,叫他改口喊“婶子”才接受了贺寿礼仪礼品。奶奶又反复叫我们一齐喊李登顺“表叔”。那天,李登顺以“表叔”的身份,在我们家吃了两碗韭菜鸡蛋水饺。
自此后,他很多年没有来过我家。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父亲也没叫人给李登顺送信。
弹指一瞬间又过了七八年。
我们村里出了第一个万元户。万元户到县里参加致富能手表彰大会。他回来说李登顺在县里当了大干部,就是李登顺给他发的奖。当时人多,他也没有机会和李登顺多说几句话。
我父亲就说怎么看李登顺也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如今人家发迹了,又是“表亲”了,就是想祝贺祝贺,以前那样待过人家,人家自己不主动来怎么好意思去找人家?自己找了去就等于主动到人家那里蹭色,自尊哪受得!
但是父亲经常喃喃自语地说:“你说我去城里赶集会不会遇见李登顺?”
母亲说:“你遇见他干什么?没有他,他五叔说不定好好的!”
父亲不敢再搭腔。父亲私自结拜收纳异性兄弟,没有征求过家里人的意见,五叔恰巧又遭遇非常,始终是他的一个缺。
我大学毕业在县城中学工作,在县城买了房安了家。妹妹出嫁后,我把父母接到了城里一起居住。父亲说,这就好了,这下我就可以见见你“表叔”了。
有一天我父亲很高兴地告诉我:“我去送小宝上幼儿园时,见到你表叔了。他正在送他的儿子上幼儿园,他儿子和小宝同一个幼儿园呢。”
星期天,家里来了李登顺。他带着两瓶麦乳精,还有两小坛子八宝豆豉。
我父亲下楼买来了烧鸡猪蹄子花生米与酒,打开李登顺带来的豆豉,两人斟上酒就开始边喝边叙旧。李登顺喝着喝着就哭起来。
他说:“哥哥呀,我是真想你啊!可是我真的没有脸面到村里看你。”
他说添粮没有了。他说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一门心思想和过去的旧我告别,使邪气地与添粮闹离婚。添粮想不开就喝了卤水。他的三个闺女齐刷刷地声明与他脱离关系,并闹到县里。李凤玲的父母也告他“诱奸”女儿。双管齐下,他被双开了。
父亲本来话就不多。听了李登顺的自诉,抿口酒就一个劲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他表
叔!喃喃喃,喃喃喃,他表婶子!”
李登顺说他这辈子就馋个儿子。还好李凤玲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在他滑溜溜地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时候,都还能与他休戚与共,还能为他生儿子。
李登顺指名要收我做干儿子,好和他的儿子凑成一双。父亲犹犹豫豫的不能决断。母亲一口回绝:“他表叔,我家就一个儿子,自己都不够疼的,就不分给他表叔疼了。”
喝完酒,李登顺要走。母亲把小宝喝的旺仔牛奶给了李登顺一箱。父亲送他到楼下,过了一会儿,父亲又上来,问母亲要元钱。
李登顺说认识县里的领导某某某。他说什么也得找关系把我调到好单位。那时我在县一中已经是教导主任了。父亲还说,李登顺保证:如果工作调不成,钱还会退回来。母亲立马说不行:孩子在一中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调工作?再说,他自己都没有工作了,他给别人调什么工作?送出去的礼,办不成事再要回来,这是小孩过家家吗?
父亲硬泡软磨,母亲愣是没松口。
父亲讪讪地下楼去回话。李登顺悻悻地走人。
母亲和我说的时候,还没忘了说一句:我看李登顺就是个骗子!
父亲一直觉得辜负了李登顺的美意。他找出李登顺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电话去,却是个空号。
我和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同事说起某某某。他说那是他大爷,早死两年了。我把这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说李登顺怎么成这样了?拿个死人来骗我?不是不实在的问题了,是变坏了!
社会上有多个李登顺的故事版本。其一说他当官时与县招待所的服务员未婚先孕,回家逼迫妻子离婚,妻子悲愤之下喝了卤水寻了无常。三个闺女不愿意了,反复到县里鸣冤告状,替母亲寻找天理,锲而不舍。他的新丈人也到处上告,闹到李登顺被双开。
县里新兴起的房地产业正处在萌芽时期,他的一个老部下正好管理这一块。这个部下头脑灵活眼光敏锐,看出房地产业的美好前景,但是自己不方便出来圈地捞钱。李登顺被开后就被老部下挖去就做了一个“法人”。不到两年他就搬进了新楼。三个女儿名下一人一座楼房,父女们尽释前嫌。
次年,那个下属调到市里做了闲职,暗股也悄悄转走了。李登顺的资金链断了的时候,他给另一个知青担保贷款办服装厂的事情也出了大麻烦。那个做过知青的人对市场营销只会纸上谈兵,服装厂一直没效益,工人发不上工资,干活没动力;产品没销路,堆在仓库占地方,又闹金融危机还不上贷款。最后那个知青法人跳楼自尽。因此李登顺一身债,他的房子被拍,一家人居无定所。
李凤玲一气之下大病一场。她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李凤玲的父母看到女儿的惨状,不忍心雪上加霜,就把李凤玲母子接到家中居住。对于李登顺,希望他能自生自灭!
有人说李登顺一人去了省城。他的三女儿在省城找了工作,安了家。
不久,报纸登载:省城里出了一桩凶案。一个人杀了女婿。凶犯名叫李登顺。
父亲在号楼上遇到了那个当年那个因为偷吃狗肉被整的疯疯癫癫的邻村知青。落实政策的时候,他被安排在县文化馆。后来他找了一个磨面的女人结婚,生了两个女儿,一家过得幸福满足。他现在已经退休,在老年大学教二胡。他经常拉《往事只能回味》。
他告诉我父亲:“李登顺做官后顺了很多钱。后下海又赔干净了。三个女儿老大老二都被他搅扰得离了婚。他又杀了他的三女婿。”
自从李登顺成了杀人犯,母亲就不允许我的父亲再提李登顺。我父亲如果犯了嘴上的忌讳,母亲会唠唠叨叨半天甚至会动怒骂人。李登顺成了我父亲人生的一个大缺。按母亲的话说,父亲自己弟兄五个,多么好的人家,自己不识好歹,出去结拜个偷狗的狗屁兄弟,终于和杀人犯扯上了关系!
母亲的话句句在理。父亲就只能乖乖地当闷葫芦。
非典那年,西装革履的李登顺意外“衣锦还乡”。
家里来了李登顺。他带着两瓶茅台,两只烤鸭。还有一大块狗肉。
这一次的李登顺,绝对不是落魄人的模样。他像是一个说书人,给我父亲一一道来他的故事。
李登顺先去了妻子添粮的老家,那个接纳了他多年的三里屯。他把妻子村里的路都用沥青硬化了;给老岳父翻盖了老屋;还给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一千元钱。村里的老者都感叹添粮糊涂,做事极端。李登顺是村里老人嘴上的大好人,说他比个儿还强。
李登顺说:“凡是良心上过不去的,我都用钱抹平!”
李登顺告诉我父亲,他三女婿不是他直接杀死的,他三女婿家暴。三番五次打他三女儿。说打死也没有找狗皮的。他李登顺给的房子,三女儿卖了替他还款,这件事让三女婿起了火。他落魄回省城才发现,他欺负三女儿当成了家常饭,还揪着女儿头发拿刀子要捅女儿。他过去搏斗女婿是挨了一刀,那个怂货急着逃跑,自己绊倒才死的。他过失杀人被判了七年。进去的第三年,因为里边有一个大烟囱裂了,都不能修复,他给搞定的。首次立功减了半年,他又在监狱里教人学文化,一再减刑,实际只坐了四年八个月的监狱。出来后做房地产生意,开始小打小闹,做着做着就做大了。
李登顺说,哥哥,我李登顺这大半辈子就是做一个梦醒了再接着做。三个闺女好歹又一次步入正轨生活。我的儿子因为我的缘故,没能考上军校,现在也不再怎么埋怨了。李凤玲除了话少,也不再砸东西。顺着她很少再犯糊涂。他说就是李凤玲的父亲怎么也不对付,不喊他李登顺,叫他李流氓。
父亲说那是还没顺过气来。
李登顺问我父亲:村里的余鼎善九大爷还有没有?父亲说还有,一百零八岁了,脑子明白,数钱还能数到一两万不差帐。李登顺说,这么厉害的九大爷!过天我扛一袋钱让他数,看看他能明白到几百万。父亲说你不缺钱,九大爷愿意不愿意数,还不一定呢。九大爷的孙子,个个不差钱。
李登顺说,我现在除了钱,还缺一样。父亲问他缺什么,他说:“一个五弟的行辈,一个五叔的称呼。我想叫孩子们叫我五叔。”
母亲说:“表叔不一样是叔吗?”
李登顺说那不一样。“表叔听着就是假叔”“五叔一听就是亲兄弟。”父亲呷口酒,咂咂嘴,清清嗓,庄重地叫了一声“五弟”!又招呼我和妻子上前喊“五叔”,还叫小宝叫“五爷爷”。
小宝问要不要跪下,像过年一样?李登顺连说不用不用。他还拿出一摞红票给小宝做见面礼。小宝说我这么大了不能要。李登顺说不行。小宝不拿。他就给放到博古架的水仙花盆下压着。
父亲再次叫了一声“五弟”,开始让酒。
李登顺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却湿润起来。
母亲说,他五叔,你们继续喝着,我再去炖个汤。
李登顺听说我要回村当第一书记,说要以五叔的身份给村里修一条硬化路。叫我带资入村,说不能叫大侄子空着手去村里干脱贫的事。
妻子悄悄地把我拉倒一边,非常狐疑地说:“这个人为了一个‘五叔’的称号,拿着大钱胡扔乱抡!往后他来咱家合适不合适?他神经正常不正常?”
这个时候,就听见李登顺响亮的大嗓门亮出来:好大侄,五叔我走了!
我却脱口而出:表叔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