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美丽的缝隙是道光(赏析)
不管作家毕飞宇本人承不承认,毕飞宇小说《青衣》,按照我的解读应该将其归宗于“缝隙文学”范畴,且成为“缝隙文学”的抗鼎之作。
缝隙文学是一种大智慧的文学创作。它把世间诸多人事集约在一段或一个小故事中,在向读者展现这个故事时并不穷尽作者本人的思想与理念,而是留有缝隙透进光,让读者依持自己的经验进行新的加工创造。缝隙美与留白美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分界限。但缝隙不等于留白。留白是一种技巧,缝隙是一种风格。留白与缝隙的内涵与外延不同,但两者有交集。毕飞宇的中篇小说《青衣》是缝隙文学的典范之作。
《青衣》是毕飞宇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戏痴”筱燕秋跌宕起伏的从艺之路与曲曲折折的心路轨迹。她两根水秀,舞的是艺术,演绎的却是女人行走世间的悲喜情怀。这部小说折射出毕飞宇小说美学理念:缝隙于无声处,见仁见智的特效。毕飞宇把再创作的权利留给读者,他尊重“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汉姆雷特”的阅读特权。
说到缝隙这个词语,也需要说一说留白。说到留白,其作用不言而喻。留白是艺术创作的神来之笔,留白的功用就是曲径通幽,于参差不齐的解读力为出发点的探知到领略作品奥妙从而与自身的渴望得到一个大的融合。但是留白只是行文的一种技巧,不足以体现一种文学思潮或者是文学风格的特点。换句话说,缝隙的外延要大于留白的外延。好的作品都是有缝隙的,这个缝隙不是残缺,不是遗憾,更不是瑕疵,而是智慧的源泉所在,是慧眼的瞭望哨,是发现的别有洞天。
缝隙文学,是有“思想激光”的文学。
创作善留缝隙的作者是大智慧者。我认为毕飞宇就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不轻蔑读者的想象力,更不亵渎读者的再创造能力,他在自己缜密的行文活动里故意预留一道缝隙。这道缝隙是美丽的,有神力的,让读者从这道缝隙中再造一个人物,再造一个情节,再造一种思想,再造一种结局,再造一种主旨。读者在自己的想象空间里徜徉、遇见,与作品中的人物自然而言地发生思想碰撞并且心灵产生共鸣。美丽的缝隙是道光,这道光成为一条射线,随着读者的想象无限延伸,落点世俗,便是人间烟火;落点风雅,便是艺术殿堂。这道闪烁的光,成为“再创造”的超前引领,人们心里充满的失落与满足,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于是这道美丽的缝隙,就成为治愈岁月强奸的愿望后遗症的良药。于是,缝隙文学魅力四射,才以蜂占百花的姿态烂漫读者的想象又如蓬蓬莱海市的仙气氤氲读者的精神世界。
我给缝隙文学做了一个粗浅的界定如是:内容与现实若即若离,人物不可以纯粹以正邪定标,思想主题任凭读者的认知多元化,对人事的取舍没有非此即彼的选择纠结,对人物感情也没有非喜即恨的两难认定。譬如《青衣》中的筱燕秋,敬业如魔,入世至俗;她有绝尘的精神家园,也有不堪的精神肉体背叛。再譬如,面瓜是世俗男女的代表,却又是至真至善至纯的世间男儿写照。再譬如《青衣》的作者,洞察世情而又机警避之一二,不动声色地给人物留有“再生的通道”——他日复活的希望。作者给筱燕秋所有被现实封堵的通道留一丝缝隙,让至纯至真的人性光辉从这一缝隙中溢出;让无法全启的思想世界留一道光,让有心的读者从不经意的文字里捕获其微言大义。“筱燕秋没有料到一出戏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觉得刚开了一个头,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说回来就又回来了”,读上述片段,咂摸一番,不由得发出会心的淡淡微笑继而又生出深深地感叹。生活的真相生命的真谛等等,读者的思维陀螺就回转起来。
说实话,只看电视剧《青衣》,我是十分恨乔炳璋的。他和人家落魄的筱燕秋过了一个“暧昧年”,于苦海汪洋漂了一根希望的稻草给筱燕秋,转身就与他人成婚,十足的渣男。但是阅读小说,我又对乔炳璋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喜欢。他做事有分寸,对待春来与筱燕秋的戏份,五五开,不偏不倚,保持中庸的姿态夯实了他的道德底线。如果电视剧《青衣》与小说《青衣》非得比较不可的话,我还是更喜欢有缝隙的小说《青衣》。电视剧《青衣》,从视听的角度来说更容易给人享受,电视剧情节让人接受更轻松,而且因为“再创造”的原因,使得情节更明晰,人物更丰满,且有程派名角配唱,名角演绎,所以很容易让人喜欢上。但是上述这些元素都是基于感官的碰撞而非心灵的过滤。而小说《青衣》,虽然情节跳跃,乍看也不十分连贯,人物出场也不十分次第有序,且不时有作者导游似的解说与哲学家似的评价,但是作者在漫不经心的故事推进过程中,给文本悄悄留了一道缝隙——给作品中的人物、给阅读的人物的心灵留一道光。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就用满足自己想象的法力去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人,并基于阅读者的某种经验遇见文本中的人物,从心灵碰撞到精神契合从而与之深深产生共鸣。所以,缝隙不是不完美,缝隙是一道美丽的光,缝隙是智慧的一种绿色通道。缝隙是山重水复的一种豁然开朗,是纷扰现实世界通往理想国的一个桃花渡口,更是弥补阅读者以往无法企及的心理需求的天堑,拉近读者与作者的文化层级。
毕飞宇小说《青衣》作品的最佳缝隙表现更在语言的运用上。“他像伟人一样亲切地笑,像伟人一样缓慢的鼓掌”。这句话让我读出了资本的丑恶,资本的霸道,资本的对人事的排挤与盘剥。这个老板,在《青衣》中无名无姓的一个人物,在这部小说中戏份并不重,却很关键的象征符号。剧团复排《嫦娥》没他投资不行,没他投资筱燕秋春来们就在舞台上唱不响!资本是开山之斧又是交易,有了资本嫦娥都会委身傀儡影子一样的老板!不见一丝的揶揄之意,却于缝隙里窥见老板道貌岸然裹着的泥淖心态。艺术与艺人的尴尬境地尽在不言中。
“剧场里爆发出又一阵喝彩声”。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就流下了眼泪。筱燕秋在雪的世界里舞,边舞边唱,一边打开了她生命的张力,一边又关上了她落寞的情怀。于是,小说《青衣》的结尾,就落点在一个“窟窿”上:“、、、、、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液滴在往下淌。滴液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窟窿。”这个“黑窟窿”就是一道缝隙,是大地的缝隙,是时光的缝隙,是人生的缝隙,是筱燕秋们的缝隙,筱燕秋生命的灿然与惨然都像一个包裹在一霎时骤然打开,让不同际遇的人透过这道光去巡视筱燕秋们的灵魂世界与精神家园,同时借助这道光巡视自己的灵魂与内心,把自己的影子与筱燕秋的影子重合了再分离,分离了再重合,找到两者的重合点,让执着死成一滩黑色,又把艺术的最高瞻望成剧场里的喝彩声。前文明明已经预告嫦娥“死因不详”,却又把鲜花与掌声聚焦到春来身上,让她嫦娥附体,让嫦娥继续游走在人间。这也是“缝隙文学”的一大魅力之所在:永远留一道缝隙,让读者在缝隙里去寻找、发现、遇见、结缘、获得、失去、感悟、成长、死亡、重生。作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读者“再创造”的能力,让自己的想象力与他人的想象力碰出响声。
美丽的缝隙是道光,毕飞宇小说《青衣》的缝隙美,因我的能力所限挖掘不能纵深。但是我从小说《青衣》中,找到了自己喜欢或者厌恶的东西,学会了对历史的反思与对现实的思考。
所以,缝隙文学的出现,绝非是作者的想象力的断片与驾驭故事技巧的短板,而是美学在契合当代人文化需求的基础上的合理运作。人生的幻起幻灭,都有每个人的缘起。而绝非单单是苏轼在《水调歌头》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景观的哲学总括与世事的达观阐释。而文学作品因缝隙而百美生,就是文本作者对阅读者的一种尊重。其利用一道缝隙聚拢的光,让读者去铸造想象的剑柄,期待有一天雄起的精神能有一辆战车满载刀光剑影去迎战人生的艰难困苦。
电视剧《青衣》,三代嫦娥以声传情,给与我们的多是旋律美画面美动态美;而小说《青衣》,三代青衣是三个象征,从尘世飞离又缠绵于世间烟火,市井与月宫,现实的骨感理想的丰满,都在文字的田畦里轮番生长。作者并非欲擒故纵也非刻意欲言又止,他的智慧在于给我们大家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与“青衣”有关更与世事有关的故事。老子曾经对孔子说过这样的话:“聪敏深察之人离死亡很近,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博学善辩者常常招致危险,因为他喜欢揭人之短。”缝隙文学的智慧之一就是不让作者与读者成为老子用大智慧概括的那种人。作者毕飞宇在《青衣》让读者去读人品人,读事品事,从人物的出场谢幕品味美好与透视无奈。从事件的发展估量人心与沉淀躁动。《青衣》透一道缝隙让人物灵魂沐浴在暖阳之下,在世事穿行当中窥见心灵的淫雨霏霏。这不是春秋笔法的大演绎,而是智慧型文字操纵者的小操练。人物的满足与绝望,都是以执念与成功为载体的。若干年后,人们忘记了人物,但是想起缝隙里窥见的一切,就会明白了一段历史。并铭记了那段历史的真实面目。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在《小妇人》中写到:“最具魅力的力量是谦逊。”毕飞宇是谦逊的,他不议论人物,也不刻意揭短人物。他以谦逊的语言谦逊的方式,培养着读者的一种能力:再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