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讨岩头(散文)
日前,路桥作家协会主席六月雪老师就有关黄琅岛的海边风情,“咨询”我这个漂泊在外已有三十余年的黄琅人。老师所“咨询”的“事”或“物”,在我心里,大部分都被我归属于趣事一类,但也有一些“事”,却勾起我深埋在心底的痛,譬如“讨岩头”。
“讨岩头”。乍看字面,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有些突兀,而且令人费解。但作为一个上了年纪、从小在海边生活的台州人,对于这个“词组”,却是更多的感慨。
如果按照“归纳法”,“讨岩头”应该算是“赶海”的一种吧。只不过和大众心目中那种人们高挽衣袖裤管、赤脚垢面,在海潮退去的滩涂上抓鱼捉蟹有所不同的是,“讨岩头”这种活,一般情况下,只为生活在海岛的“底层人”所内行。能够适合“讨岩头”的地方,也只局限在处于满潮时能被海水淹没的海崖、石壁、山涧之处。“讨岩头”的人在向大海讨生活时,也只能在长潮汛(大潮汛)的白天,趁着落潮期间,穿着底部柔软、擦力强的鞋,小心翼翼爬攀在湿滑的石壁崖涧。
“讨岩头”时,海水会时不时的冲上站脚处,淹没鞋子、裤管,假如稍有不慎,翻涌的海浪、隐藏的暗流、没有规则的漩涡……,都会让落水者尸骨无存。所以,“讨岩头”这种活,风险系数之高,世间诸多(正常)的谋生行业,几乎无出其右。
在那个食不果腹年代,穷人谋生,大多是以“成本”来谋划的,而“讨岩头”这个行当的成本,应该是除了不用戴“尊严”这顶帽子遮脸的“要饭”这个行业外,其算得上“成本”最低的一种:一双草鞋,然后根据欲获取的渔获,带上一只岙兜,或一只背箩。再带上一根用废旧的钢筋磨成的铁钩、或一把用废了的柴刀截改而成的铲子或耙。如果天热,就再带上一瓶用旧酒瓶装的白开水便足矣。
只因“讨岩头”的“成本低下”,也可能那时穷人的命不值钱,虽然他们明知“讨岩头”这种行当的高阶危险性,但“讨岩头”的成本轻(成本小)、获利高,却成了许多住在海岛上小户人家的致命诱惑。
在我的记忆里,“讨岩头”的人,大多是脚踏旧草鞋的(可能新草鞋的成本太高)。后来,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变,“讨岩头”人脚上的草鞋,也随着时代的发展,由旧到新。再后来,草鞋的成本终于让位于破得不能再破而且打满补丁的解放鞋或回力鞋。
通常情况下,凡是能够被海水滋养的固体物质的表皮,包括一些漂浮的固态物表层,都可以寄生海洋贝类动物和一些软体动物。海岸线上,那些终年被海水浸泡的石壁、山涧……的阴凉处,更是辣螺、香螺、芝麻螺、观音手(佛手)、生精壳(台州方言)、藤壶(台州方言叫qiong,读音第四声)、岩蒜,海蛎……的最爱,越是嶙峋的峭壁,这些物种的个子就越大,肥度也特别的好,而且聚居的群落也特别的丰富。
捉海螺,应该算是“讨岩头”这行当中成本最低,最不需要技术的一种。只要带上一只岙兜或袋子、或背篓,找一些背阴的水洼或岩缝处,不管你对这个行当熟不熟练,保证都会有一定的收获。如果想收获好一点,那你就必须不要怕辛苦,冒点风险去找岩石嶙峋、裂缝丛生、水洼遍布的地方。假如你觉得这些地方的收获还是不够理想,对不起,那就得考虑去那些猿猴都难以攀悬的峭壁、山涧了。
在海边那些犹如刀削的山涧、悬崖,因为常人难以攀爬,又加上特殊的地理条件,致使这种地方,很适合海螺、观音手、贝类、藤壶类的生长。特别是辣螺,最喜欢聚集在这种水气丰足的地方。据说,有些石壁上,一堆“螺球”(由许多海螺聚居而成)可达数十斤。所以,这种大运,不是一般人可以撞着的,只有那些“讨岩头”的高手中的高手,才敢在这种死神的嘴唇皮上讨生活。
可能,藤壶因其分布的广泛性、味道的鲜美、市场的宽度……,致使采藤壶(台州人方言:kaoqiong)这种活,在“讨岩头”中属于最热门的。你看,每当长潮时节,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总会看到手提岙兜的成群结队的成年男女。
因为藤壶分布的广泛性,所以,“讨岩头”人在采藤壶时,选择的地域也比较宽广。一般情况下,内行的人,不会在被阳光直射时间较长、且比较平缓的地方采集,因为这种地方的藤壶,大多长的细、瘦,而且这种地方的藤壶,往往如珊瑚虫一样累累聚堆在一起。藤壶死亡的骨络和新生的骨络重重叠叠,犹如另类的珊瑚礁,致使在这种地方采集藤壶,即费劲,又不经济。
采集藤壶的人,大多会选择在阴凉湿润、嶙峋而又裂缝丛生的地方。这种地方的藤壶,很少呈堆聚状态,且个大肉肥,故采集起来,方便而又省力。虽然,在这种地方采藤壶的危险性比较高,而且容易滑落入海,但比起在那些猿猴难爬的山涧峭壁,其安全系数不是高十倍、百倍的这么简单计算。在这种地方“讨生活”,只要你不心存托大,不眼红在山涧峭壁之处可以和猿猴相比肩的高手,真的还算比较安全的了。但在那个时代,穷人的命,几乎贱到忽略不计。有句话说得好:“冲动是魔鬼”。在“讨岩头”的人中,就有不乏容易“冲动的人”。“讨岩头”所产生的悲剧,也大多数由这些容易“冲动的人”制造。
在一些特别光滑的石壁,干潮时的水际处,还生长着一种细如牛毛的金黄色藻类,这种海藻,就是台州著名的凉食——洋菜膏(或叫岩毛糊)的食材:岩毛(台州方言)。这些“岩毛”生长的环境必须是水质干净、有洄流、没有大浪、没有垃圾浮草的海岸。
刨岩毛,可是一种精细活,所需的体力和耐力,非一般男性所能忍受。故刨岩毛的人,大多数是那些胆大心细的妇女。
生有岩毛的石壁,一般坡度都在70度以上。她们拿着一只岙兜、一块旧纱布、一把用废弃柴刀截改成的铁耙。双脚犹如早期的探雷器,小心翼翼在湿滑的石壁上找出就那么一丁丁凸出岩壁、还时时被起起落落海水淹没的岩嘴,然后用脚掌外沿,紧紧贴牢这些不规则的石嘴,屈膝弓腰。整个过程,如果稍有不慎或熬不住腿脚的酸麻,就有葬身海底的可能。
他们用纱布包住刨下的岩毛,然后放在盛满海水的岙兜里,淘去泥浆、石屑……。因为岩毛生得细弱滑柔,在淘洗过程中,必须要仔细,轻柔、耐心,如同挑米堆中的沙子一样。而一片几十平方米方圆的岩石上,刨下来的岩毛,晒干、去除杂质,一般不足一两。
采观音手、海蛎、生精壳,那是只有男性高手才力所能及的了,这些物种所处地方,大多数湿滑的、裂缝丛生的地方,越是湿滑的峭壁处,这些物种越是长得丰满肥大。所以,要想有个好的收获,就必须把自己的手脚“进化”到猿猴的脚、爪那样的灵便、迅疾。同时,必须让自己时刻保持临危不惧的强大心理。还有,还要有随时准备做黑白无常长长铁链上囚徒的觉悟。
我小时也“讨”过几次“岩头”。记得那个时候,父亲虽然拥有一手傲人的木工手艺,但作为一个从镇木器社下乡支援海岛建设的技工,在一个人生地疏的地方拖家带口,日常生活中,在某种情况下,其艰辛是可想而知的。那时的父亲,可能有点自傲自己的手艺和聪明才智,在他心里,根本看不起那些有影响力的卑鄙权贵,故而,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某些人物。旧时候的乡村,人们的家族观念很重,家族、宗亲之间的社会利益、社会关系盘根错节,故而,得罪一人,就是得罪整个家族及其延伸的旁支。父亲因不肯把两个女儿分别许配给所属生产队队长、书记的家属,时任生产队长的颜某、时任生产队书记的黄某,两人几乎同时发出豪言壮语:“这十年内,要把他家人捏在手里”!从此开始,各种针对我父亲的诽谤、流言,凭空而生。在他俩恶意操作下,我家日常生活举步维艰,连日常口粮都被盘剥、克扣,甚至以此充好。譬如,他俩时常指使他人往分给我家的口粮谷中参入秕谷充数。我亦因那个当教师的书记儿子的报复,被迫结束学业。这“一捏十年”,其破坏力度之深遗毒无穷,令人甚感惊悸而深恶痛绝。
记忆深处的痛,是我小时候不得不时时强装笑脸、拿着小畚斗或小脸盆,走东家、串西家借米度日的那些日子。父亲高傲的性格,决定他绝不允许容忍他的儿女们去干那些在他心目中属于“低贱”的行当当做谋生手段,就是饿死,也绝不允许我们去“讨岩头”或“讨小海”。就是他后来身患重病,家里失去生活来源,其好强的心性,依然坚持如初。我七个兄弟姐妹,虽然个个生得不笨不痴,在父亲的高压下,也只能一边要忍饥受饿,一边要时刻把自己手脚保持“经常人”的技能。
我们去“讨岩头”,都是趁着父亲不在家,母亲偷偷摸摸向他人借下工具。我则跟在母亲屁股后面,提着小岙兜,去采岩蒜、捉海螺……。
我们“讨岩头”回来后所面临的结果是——父亲触及灵魂深处的谩骂。特别是他对母亲的责骂,几乎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就差把这些高祖从坟里扒出来评理了事。
当然,我知道,父亲骂我们,除了怒我们不争气,最大的原因是担心我们的安全。在他心里,大概是怕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天人永隔。
“讨岩头”采回来的海鲜,是很鲜美的,时至今日,还令人难忘。记忆深处,每次“讨岩头”,不管是母亲可怜我们嘴馋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或者娘儿结帮偷偷地去,回来后,我们都会用眼泪拌着这些海鲜一起下饭。
随着时代的发展,也随着海洋污染的加剧,“讨岩头”这种行当,在人们无知无觉中渐渐没落,并退出历史舞台。现在去台州海岛,九零后的一辈,几乎没人记得起“讨岩头”这个词组,这是属于好事还是属于坏事,我没有精力去纠结。
“讨岩头”是时代的产物,其寂灭,也是一定的必然。我想,这应该归功于时代的进步吧。
在当下这个流量时代,如果提起“讨岩头”,在某些人眼中,这完全是属于一种冒险、刺激的活,可在我心中,却是永远的痛。
——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