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南方一个小小的山村，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和一个大我八岁的姐姐。我虽出生在偏远的山乡，可我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我一出生就在全家人百般宠爱的环境里生长着，爸妈的痛爱自不必说，那是含在口中怕化掉，捧在手心怕掉落。大我八岁的姐姐那更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全部，只要从学校、从外面回到家，总从摇窝中、坐栏里一把将我抱起，携进她温暖又柔情蜜意的怀中，亲着我，逗着我，哄着我，拍着我，千百遍地看着我粉嫩嫩的小俊脸，爱呢过够。就连妈妈都常对爸爸叨叨说：“秀秀他爸，有咱秀秀这般宠爱小春生，咱就是离开家三五月，也不用担心小春生啦。吃喝拉撒，洗衣浆纱，有秀秀带在跟前哄觉拍睡，小春生自在着哩。”爸爸对妈妈的话点头称是，看着姐姐对我的宠爱也是万分地满意。
　　 我爸爸妈妈是运卖河砂的，他们俩人开着一辆小四轮，把家乡门前河滩里人们捞洗的沙砂收过来，运到家门外的镇子上，集市中或他们联系好的建筑工地卖掉，然后买回家里的生活必需，一家人过着虽不宽裕但却分外温馨的日子。家里种着几丘水田，全靠爸妈运卖砂石的空闲去侍弄，好在爸妈都是三十郎当的青壮年纪，他们整日忙碌也不怕劳累，当然家务就全靠大我八岁的姐姐去操持了。我刚刚一岁时，每每都是9岁的姐姐一大早起来侍弄全家的早饭。一家人匆匆吃完早饭，姐姐把爸妈的午饭和自己的午饭装好放进布袋里，然后就背着书包提着饭袋上学去了。爸爸则把他和妈妈的午饭提去车子里放好，并收拾好铁铲箩筐准备去门前河滩。妈妈则抱着我，拿两件我換洗的小衣裳和几块尿布片，去到屋后的三奶奶家，她匆匆叮嘱三奶奶一番后，便把我放进三奶奶堂屋里的小小坐栏里，亲了亲我，又对我摆摆手便赶忙掉转身走啦。快半下午时，总是姐姐背着书包，急匆匆满脸汗水赶到三奶奶家，从坐栏里抱起踮着脚向她摇着小手的我，和三奶奶打过招呼后，便兴冲冲朝家走去。从那一刻起，便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姐姐抱着我，放下书包便喜笑颜开逗着我，跟我说着她在学校一天的快乐时光，我睁着一对好看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一脸的兴奋，虽听不懂她说的各种趣事，但我却能感受着姐姐的无比快乐。姐姐逗我一会儿后，便快速地用布兜将我背在身后，然后麻溜地洗涮着被半下午的阳光斜罩着的早餐后丢在灶上的锅碗瓢勺，收拾打扫着屋里的卫生，淘米闷饭。再然后便是去屋后的菜园寻菜摘菜，收拾烧饭的柴伙草把。我在姐姐背上的布兜里，摇晃着小脑袋，嗅着姐姐身上淡淡的汗香，依依呀呀口齿不清地和姐姐说着笑着。
　　 渐渐地我会下地跑啦，我会帮姐姐摘菜抱柴伙啦，我既是姐姐的跟屁虫，又是姐姐的开心果、是姐姐最忠实的听众和最贴心的小朋友。姐姐也言传身教，教会了我许多规矩礼仪，教会了我许多她学过的唐诗宋词和精美的散文片断，姐姐还跟我讲述了她知晓的许多故事古籍。待我四岁我也就跟姐姐走进了她的学校，她的课堂。姐姐天资聪颖，成绩特别好，是班长，是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特别喜爱的学生。姐姐带我走进校园是校长伯伯了解我家的具体情况后，特别批准的。校长伯伯说姐姐成绩优秀，不会因为照顾我太过分心，还说一看我也是一个特别聪明乖顺的孩子，又长得十分灵秀帅气，招人喜爱。校长伯伯让人在姐姐的教室后摆了张桌椅，嘱咐我可以旁听，不想呆在教室就可以悄悄出去玩。我懂事地点了点头，遂有模有样做了姐姐班上的小小旁听生。那时姐姐正读六年级，就要小升初中了，学习很紧张，但下课后上课前仍格外关心照顾我。为我打水喝，把爸妈给她的零花钱买了些零食揣进我口袋中，让我千万别在课堂上吵闹。姐姐班上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喜欢我，下课时关切地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时不时也给我一颗糖块，一片饼干。
　　 每年春天桃花水来临之前，爸妈运砂石的活就更忙了，他们要抢在发大水之前将别人年前就预订好的砂石赶忙运到各处建筑工地。他们无暇顾及我和姐姐，整日忙着运砂石送货，有时半夜才十分疲惫地回到家中。爸妈悄悄躲在厨房灶脚吃了姐姐留给他们的晚饭菜，又蹑手蹑脚溜进姐姐的房间，轻轻为我和姐姐压压被子，把我们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脚放进被子里。那段时日，我早晨被姐姐叫醒，睁开眼就没看到过爸妈，好在有姐姐在，她为我穿衣洗脸，为我安顿早饭。我虽没见到爸妈，心里也少不了些许失落，但也只能习以为常了。我家门前这条河是和潇水交汇的一条河，叫永明河，她是家乡的母亲河。我们这儿的人是典型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区人家。山坳水洼种的是稻菽豆麦，河里捞的是砂石鱼虾，这些都要祈求老天风调雨顺，祈求永明河乖巧安顺。尤其是春秋两季可能暴发的桃花水和秋水，人们更加迫切地祈盼永明河能够以她永远宽广的胸怀和平和明晰的意志战胜一个又一个的惊涛骇浪，迎送山洪平平安安地涌过河床，绕过村庄，奔腾着流向远方。
　　 然而，就在我刚满5岁那年的春天，一场汹涌而至的特大山洪把永明河里桃花水的温柔冲决得荡然无存。而我的父母亲便葬身于那场涛天的山洪，去了一个能让他们永远安适而不再忙碌的地方。于是五岁的我和读初三的姐姐一下子便成了孤儿，我们没有了任何生活的来路，只有爸妈生前欠下的砂石债主。成绩一直优秀拔尖的姐姐正冲刺县重点高中的紧张日子，因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只得放慢了学习的脚步，到后来十三岁的姐姐不得不停下学习来思考如何应对今后姐弟的生活窘境。我虽因失去爸妈忧伤不止，但好在有姐姐的一贯呵护，很快便又重回姐姐为自己规划的生活轨迹。只是我很少看到姐姐脸上的笑容了，代之的是姐姐愁云惨淡的脸上常常挂着的泪水；姐姐寻常关切逗爱我的温暖话语也由姐姐的长吁短叹所取代。姐姐的中考成绩在全校乃至全县的考生中都是超前拔萃的，她荣幸地被录取在县一中重点班。可姐姐在拿到通知时并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她把通知书悄悄藏了起来。那几天姐姐一大早就把我送到屋后三奶奶家，嘱咐我听三奶奶的话，好好玩。她自己则整个白天不知去了哪里，忙些什么，只到很晚才回到三奶奶家，接我回家。
　　 那是一个月黑天高，阴风怒吼的夜晚。姐姐领着我跪拜了爸妈的遗像后，她囔囔地对爸妈祷告了一番，然后抱住我，用她的下巴抵着我的小脑袋对我说：“春生，姐姐要和你告别啦，姐姐要和一个远房表姐去深圳打工。咱们家没啥亲戚，爷爷奶奶过世得早，一个姑姑远嫁外地也因生孩子难产去世啦，外公外婆也早死啦，一个舅舅早年离开家就再也没回来过。爸妈走得太突然，他们过世后除欠了一屁股砂石债，也不知留没留什么积蓄，我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他们任何积蓄的啥存册凭据。所以姐也不打算上学啦，也没钱去上啥学，只能跟表姐去深圳打工挣钱让你读书生活。可是你才五岁，就算下期学校同意接收你去读书，但也要有下家收留你呀，所以……”
　　 “我不，姐姐！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深圳打工，我不离开你，嗯嗯嗯……嗯嗯嗯……我不离开姐姐，我不离开姐姐！”我扭过头抱住姐姐的脖子凄切地哭着。
　　 “春生，姐姐也舍不得离开你，你是姐一手带在身边长大的，姐这也是万般无奈。我找过村委，村里答应为我们姐弟办孤儿申请。但村里说爸妈从事的一直是非法采卖河砂的营生，即便申办了孤儿证明，政府的救助补贴也十分有限，何况咱这是偏远的农村，靠种田务农更难生活。所以姐央求了表姐许久，她才同意领我出去打工，我才十三岁，怕没人会接收我打工，表姐便托了人把我年龄改到了十五岁……”
　　 姐姐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心底明白，姐姐是要撇下我孤身一人在家，我大哭了起来，对着姐姐柔弱的胸脯用我的两个小拳头雨点般地轮番咂去：“你不要我了，姐姐不要我啦，我以后不吃饭了不行吗？姐姐到哪，我跟到哪，这两年我跟姐姐上学也没跟姐姐淘气呀。我不管，我不离开姐姐，嗯嗯嗯，我不离开姐姐……”我在姐姐怀里哭成了泪人，泪水打湿了姐姐的胸襟。
　　 姐姐也泪如雨下，她哽咽着说：“春生，姐就狠心舍得你吗？姐在家把你都当作心肝宝贝，但这去打工不比去学校上学，姐能领着你。姐跟着表姐还没把握能找到工作，去深圳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怎么带你呢。等姐在深圳落稳脚，姐一定回家接你一块去打工。这几天表姐带着我在咱家不远的村里为你找了一户好人家，他们两口都同意接收你去他们家，还答应下期就送你去学校上学。他们家只一个女儿，大你两岁，正读一年级，她也答应你做她弟弟……”
　　 “嗯嗯嗯，我不去他们家，我要跟着姐姐，姐姐你别不要我，嗯嗯嗯……我不吃饭啦，姐姐你别不要我……”我伤心伤意在姐姐怀里哭着，姐姐也边嘤嘤嘤地哭着，一边还轻轻温柔地拍着我，只到我昏昏沉沉地哭着睡了过去。
　　 我撕心裂肺地哭着跟着一对和爸妈年龄不相上下的夫妻离开了空荡荡的家，被拖着拽着抱着背着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一个陌生的家庭。这对夫妇成了我的养父母，我成了这对夫妇的养子。我的哭闹沒有能够改变现实，倒是被养父母家那个大我两岁的姐姐呵斥怒骂威胁着停止了哭闹。我在没挺过三餐的罢食后，终于接受了被大我八岁的亲姐姐抛弃的现实，我默默地乘顺地做起了这个陌生家庭的养子。我虽刚刚五岁，但突然的家庭变故和平日里跟随姐姐上学学来一知半解的知识和姐姐在道德礼仪及做人方面懵懵懂懂的教诲，让我也懂得了在人屋檐下做人的一些粗浅道理。何况没有了往日姐姐的百般宠爱和关切，一切都要自己顺应变故后的现实生活，我开始变得更加的乖巧和温顺。我决不多说话，更不抗挣，只是频频点头应承，只是看事做事，只是察眼观色，小心翼翼地做好自己感觉应该做好的一切。我的这一渐变让养父母大喜过望，也让那个仅仅大我两岁的异姓姐姐少了许多在我跟前的飞扬跋扈和恶语相向，虽然她依然是那么地不待见我。
　　 日子飞一般地朝前走着，我又恨又思念姐姐的情愫也常常让我和泪而眠，整日寡言少语。但我学习上的努力和充实以及老实憨厚养父母对我的关爱，学校校长伯伯和老师们对我的特别同情和关切又让我变得格外地强大起来。我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我的师生、同学关系其乐也融融，我虽比异姓姐姐低一个年级，但她学习中的一些疑难我也能试着帮她解决。她对我已没有了先前的飞扬跋扈和恶语相向，虽还时不时会挑我的一些小毛病予以指责，但语气却平缓了许多。快要读完一年级时，校长伯伯让我到异姓姐姐的班级参加期末考试。不曾想我的成绩竟是全班第一，比班上第二名还高了四分。这样我跳过了二年级直接升入了三年级，和异姓姐姐一个班了，其时我刚6岁多一点点。升入三年级后，在家里我居然成了这个一向性情急躁火爆异姓姐姐的当然家庭教师，她在学校未懂的疑点和难点都由我在家里耐心细致地辅导为她化解了。虽然家务事我仍是主力，但她也开始自觉承担了一些。而且她还一反过去，把养父母为我带的午饭菜总要拨掉一些，改为多加一些。
　　 四年级，我的个子开长了，很快我的个头就超过了异姓姐姐，自然我也就成了她的保护神。在农村学校，男孩欺负女孩，甚至女孩欺负女孩的事是经常的，何况异姓姐姐的成绩是不太好，为人性格又爆燥，所以她在班里一直不受同学喜欢，甚至常遭同学欺负，有好几次她还被坐在后面的大个子同学打了。但她好强，死活不肯承认是被同学打的，养父母问她，她也不肯说实话。但她却告诉了我，是班上谁打的她。第二天我找到了那位打她的男生，我让他从今往后再别打她了，那位男生点了点头。从此这位异姓姐姐也就再没被别人打过啦，她的性情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变得不再那样急躁火爆，学习成绩也提高了不少。尤其是在家里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许多，更多的时候我们做完了功课就一块收拾家务，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还联手做晚饭菜，虽不怎么好吃，但跑了一天的运输，送了一天货的养父母回家能吃到热饭热菜，他们显得十分高兴。尤其是养父，他爱溺地摸着我汗汵汵的脑袋说，自打春生来家后，这家里就安乐多了，莲儿也不那么任性了，也变得勤快许多了，尤其是她的学习成绩进步不少。养母也捏捏我红红的脸蛋说，春生这孩子怎么就长得这么帅气嫩生呢，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简直就灵透得能说话，这红嘟嘟的小嘴虽不怎么言语，可看着就感觉甜蜜蜜的。这孩子还这样聪明灵泛，要是今后能给咱家莲儿做女婿，那可太好啦。
　　 “妈妈，你别乱说话，我可是大春生两岁哩，是他的姐姐呀！”
　　 “妈妈没乱说，人家女大三还抱金砖呢，大两岁会痛人哩，我比你爸大两岁，我多痛你爸不是。要是你们长大啦，你和春生能成一家人，那也是你莲儿的福份呢。春生多招人喜爱的孩子呀，不光长得这样俊帅，脾气还好，还聪明得要命，会读书，将来可是读大学当干部的料呢。莲儿爸，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缘份呀。当初春生的姐姐和表姐来家里求我们收留春生，我们都没打吭就连忙同意了，但只是担心莲儿一贯被咱们娇惯了的急爆性子会不会容得下春生这孩子。想不到春生的到来倒是以柔克刚，这孩子天生的善良聪明好性子，倒把莲儿的性情改变了不少。难怪人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就是天意呀！好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