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家大哥来电话，叫老刘回去吃猪肉，他家养了六个月的杜洛克猪突然瘸了一条后腿，不能走路了。大哥做了二十多年的屠夫，屯里人家的猪，他不知杀了多少头？猪后腿不行了，留着也是事儿。距离十冬腊月还有好几个月，大哥当机立断，处理掉。
　　 在请谁来家吃肉的问题上，大嫂和他有争执。大哥想着老亲旧邻，平时都各忙各的，在街上碰个面，打个招呼就走了。趁这特殊的日子，大家聚一聚。大嫂不乐意，现在物价上涨，一斤毛猪市场价都十一元呢，劈扒好了，猪肘子一斤十七八元，排骨二十八元，平常有几家大鱼大肉的折腾？还不是肚子里没几两油水，一下子碰到大块肉，谁不敞开着造？！大哥白楞大嫂一眼，你就钻钱眼里。哪个来吃肉空着手？呐，就拿成子来说，大哥说的成子，就是老刘。大哥说，成子有半年，不，一年没回屯子，你说说，他一个成年人，又是手艺不错的木匠，他腆着脸，扛着一张嘴来吃肉？你想没想起来，去年腊月咱家杀年猪，成子开车回来，带了两箱凯龙啤酒，一箱陈香白酒，我不知道陈香酒价钱，无意中听到成子说，一箱816年，五年的陈香酒死贵死贵。咱喝了人家那么贵的好酒，给他什么了？一包杀猪菜，一块没多少肉的猪骨头，一根细血肠。才几个钱？大嫂嘴叭叭叭说，居家过日子，细水长流，来日方长。以前，成子俩口子在屯子，你还少遮着他了？大哥说，这事儿，你少在成子跟前嘚嘚，什么叫兄弟？我在马道口赶农贸大集，被当地人欺生，成子豁出命帮我，你忘了？！嫂子哑巴了，转身干别的去了。
　　 大哥第一个请的人，便是老刘。当时，我在蛤蜊岛采风，与作协的文友在岛子上，成群结队的海鸥，来一个惊鸿的抓拍。海涨潮了，惊涛拍打着巨大的礁石，壁立的石山，场景蔚为壮观，令人陶醉。我呼吸了一大口海风，腥咸味儿十足，我爱闻。老刘发来视频，我正在兴头上，埋怨他扫兴，一早我们坐车来蛤蜊岛，他骑摩托送我去庄河记忆编辑部，一行人集合一块出发的。我恼火地收看视频电话，怎么回事？追踪啊？老刘说，谁稀罕黏你，大哥来电话，他家今天上午杀猪，我回不回去？我不阻拦，亲戚不走动，不联系，渐渐的关系就疏远了，陌生了。回去吧，大哥永远是大哥，别两手空空回，单位分的陈香酒，带一箱。老刘说，你不回吗？我说，我在岛子里，不一定啥时候回。老刘说，那你玩吧。关了视频，我继续捕捉灵感，抓拍精彩瞬间。
　　 中午，在蛤蜊岛吃的午饭，螃蟹，大虾，海螺炒白菜，作协王老师还带的酸菜猪肉馅饺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散席后，一帮人在海滩上活动。老刘打来电话，听声音醉醺醺的，舌头卷着，吐字不清晰。喂！老刘习惯称呼我，喂！我有名字，他不喊。一个喂字，全权代表了。老刘说他喝得五马长枪，六亲不认。回不去了，不敢开车，怕查酒驾。老刘绕了三百六十度的弯儿，才进入正题。老刘说，喂！咱家那五亩地，就别往外租了。我按捺住情绪，认真听老刘说。事情是这样的，老刘清了清嗓子，一顿小烧酒，把个老刘灌得五迷三道。之前这五亩好地是租给一户姓吴的人家扣草莓大棚，一扣就是十年。从我们迁徙到小县城后，我们坐着吃租，一年三千呢。今年，原租户开三轮车去卖草莓，遭车祸了，人命抱住了，腿断了一条，干不了重活，无法扣大棚，归还我家的五亩地。那会子已经是五月了，大棚里尚有草莓挂着果儿。处理不了，地空不下来。老吴同我们商量过，隔些日子把大棚拆了，地垄打出来，恢复原来的样子。双方都答应好的。老刘回老家吃猪肉，吃他堂哥家的猪肉，这猪肉很有分量，不是一星半点的分量。我隔着话筒，都能嗅出一股子怪味儿。
　　 老刘说，咦？你咋不说话？手机出问题了？我说，我在呢。你继续你的表演。
　　 老刘说，操！我表演什么了？老刘接着细细碎碎，趿拉着拖鞋出了大哥家的屋子，空间一下子大了，好像整个世界突然的安静。老刘说，你说我表演啥了？啊？我这不是有事向你汇报吗？
　　 我说，你说重点，不要磨叽，我也有事。
　　 老刘劈头盖脸开了一通机关枪，我找你商量，是给你面子，别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那五亩地，你说咋办？撂荒，还是让大哥大嫂种着？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把五亩地无偿给大哥大嫂种？我冷冷地回复，老刘，你既然决定好了，还问我做什么？脱裤子放屁，费二遍手续。你看着办！我摁了结束键。
　　 老刘锲而不舍，一连打来十几个电话，我拒接。下午，作协一班人马又到黑岛走了一圈等我回到市内。打开手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足足有二十多个。把电话回过去，老半天通了，不是老刘，感情是大嫂，你家成子睡觉了，你有事？我气不打一处来，还是忍着，不是大嫂，成子捅马蜂窝啊？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到底有什么事？大嫂一听我急眼了，语气缓和了。清儿啊，估计是五亩地的事儿，成子不愧是自家人，将地交给我和你哥打理，你不知道现在的地块，撂荒多了去，不种了，也没人种。我就是捡别人地种，也能捡个几十亩，这自己兄弟家，拜托我照管着，好歹是一家人，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啧啧，成子是个实诚人，今儿中午没少喝酒，大块吃肉，你们在城里上哪吃喂粮食长大的猪肉？用城里人的话说，纯绿色原生态环保猪肉，清儿，那五亩地，我和你哥操点心，种着吧，一笔写不出一个刘字，也不要你们的钱……
　　 我借口说，作协有事，关了电话。
　　 老刘这顿猪肉吃得硬生生将五亩地的租金吃没了，连个水漂也没打。上哪个星级酒店一个人吃三千元大餐？什么体验？帝王蟹，龙虾，都安排了，也吃不了是不是？千错万错，错在老刘。他不吐口，谁也抢不走五亩地。如今，老刘红嘴白牙把话泼出去了，覆水难收，我哪好意思不放这五亩地？父母要是身体结实，健康没大碍，那是可以揽过去种，轮不到大哥大嫂的份儿。奇了怪了，大嫂真会算计，我家的五亩地，墒情不错，土质肥沃，种什么都丰产。租出去不是事儿，一亩地六百都亏了，何况分文不掏。就说了别和亲戚办事，尤其是不该有利益上的瓜葛。
　　 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心里窝着对老刘的火儿。你说说，这么大的事儿，你就擅自做主了？五亩地有我和儿子的，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三分之二，老刘在没经过我们允许的情况下，把土地白送人种，我得讨个说法。
　　 我当机立断，坐返程车回了南河屯，我不拎点东西，太寒碜。随手在水果摊，买了一大串香蕉，一兜青芒果。抵达堂哥家，日头偏西了。堂哥在厨房地上，劈扒猪腿，把排骨剁小块，装冰柜里。老刘在堂哥家里间炕上，呼呼大睡。嫂子和堂哥见我来，很意外，嫂子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冷。倒是堂哥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橘子，五间房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杀猪菜味儿。凑在一起吃饭喝酒的人，已然散去。只有老刘还没走，嫂子眼里观花，看出我的不悦。急急忙忙抱柴禾，准备热菜。切血肠，手撕烀好的猪肉，不一会儿，炕桌摆满杀猪菜，堂哥叫醒了老刘。
　　 老刘揉揉惺忪的睡眼，质问，你咋来了？我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来？老刘没回答上来，我把他叫一边，问五亩地究竟是怎么死的？老刘说，你小点声，傻乎乎的。我说，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土地有我们娘俩的，你连句话没有，把地拱手相送，说得过去吗？老刘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别忘了，咱爹有病，谁跑前跑后给张罗着，住院交押金，咱手头紧，大哥借钱给咱。告诉你，别说这几亩地，我就是豁上命，也得帮大哥大嫂。人不能忘本！老刘的话，让我瞬间安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如老刘所言。那些年，我们在村子里，大哥大嫂没少遮着我们，老刘又说，你说，眼下也没人租，大哥要是不接手，就的荒死。地不怕种，就怕荒。以后回屯子，地再从大哥大嫂这儿要回来。
　　 说话间，大嫂从后门抻出脑壳，说，清儿，成子，开饭！说真的，杀猪菜的确有强大的磁场与诱惑力。大嫂一顿把火，将我掀到大炕上，又给我倒了一杯山楂汁，把一大盘子猪腿肉，摆在我面前。我抡起筷子，张着旋风大嘴，一阵风卷残云，头不抬，眼不睁，肚子很快鼓起来，饱嗝连连，饱嗝都是猪肉香。大哥大嫂轮番上阵，糖衣裹着的炮弹，好一通狂轰乱炸，说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还反过来谢谢大哥大嫂，接手我们那五亩责任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