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时代能人李光颂(小说)
李光和说起他的远堂兄李光颂,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感慨一番,然后总结说,李光颂要是老老实实上完大学,不胡乱折腾,他这辈子要多么光鲜亮丽就多么光鲜亮丽。他光想着当个时代能人,也不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那两把刷子?
李光和与李光颂是没出五服的远堂兄弟。可是李光和根本不庇护李光颂的名声。关于李光颂过往的传闻,十有八九是从李光和这里流出的。即使如此,李光颂还是有事没事爱往李光和身边凑合,和很多人不无炫耀地说李光和是他的兄弟。
李光合是位中师毕业生,毕业后就一直在本校当数学老师,教了两个牧医班,早早娶了农村的老婆,生了两个女孩,过着平平稳稳普普通通的过日子。而李光颂只是学校的一个敲钟人,他的钟声指挥着全校七百多师生上课下课。李光颂三十九岁依然是童子身。
李光和有些瞧不起李光颂,动不动就说李光颂能大了才栽了大跟头,有这样的本家兄弟,脸上也没有光彩。
很多人断断续续知道了李光颂许多底细,无不感叹一声“可惜啊!”是呀,那个年代,随便考上一所中专,哪怕只是初中毕业考上小中专,毕业后都是端铁饭碗的人,月月舒服地领着工资,体面地吃着国库粮。在学历贵的一拃当一丈使的年代,他李光颂竟然能考到北京上那么好的大学,去钻研量子原子什么的,差一点点能和科学家名号牵手了。李光和说,不是他死作乱作,咱这些人要见他李光颂一面还真不容易呢!
换句话说,不是时代弄人,他李光颂不会成为这个牧医中学的敲钟人。
据说李光颂家兄弟五个,光一到光四都没有上学,还没成年都跟着本队社员下地挣工分。其中光三头脑很是灵活,在大队谋了个烧茶水的兼职,一天多挣二分公分。
本来家里也没打算让光五上学。那年光五已经十岁,在家拾柴看锅地眼看就中用了,村里接到上级指示,要求村里到了入学年龄的孩子,不管大的小的,凡是还没上学的统统都要上学。恰好村里来了第一个公办老师,姓严。他对工作极为认真负责,挨家挨户动员适龄孩子入学,对待顽固分子一天几趟上门说服,即使吃了闭门羹,也照样早晚反复登门,不把学生动员到学校读书绝不罢休。严老师对人家孩子上学的事这么操心,对孩子的期待高过了人家的父母,那些做父母的都是知道好歹的人,尽管家里缺干活的缺看孩子的帮手,可是严老师数次登门劝学,做父母的只好同意。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老师对你的孩子好就是对大人好,再咬死了捏住孩子不让到学校去,纯属么不要脸。没文化的人虽然不会明确表达心中的感动与感谢,不表示他不懂感恩。有时候严老师走家串户常常忘记吃饭,村民就把刚刚煮出来的老玉米塞到严老师手中,严老师会一边啃着老玉米棒,一边和小孩家长拉呱。成功了,他会把老玉米棒子挂在牙上,好腾出手在手中的名册上打个勾。然后把花名册夹在腋下,继续啃他那个老玉米棒子,起身准备再去下一家。
有狗跟在严老师身后汪汪两声,算是送客,也算是和他商量要求也啃啃那个老玉米棒子。严老师就把玉米棒子扔给那条狗。狗逮住老玉米棒就开始复习老玉米棒子上残存的粮食内容,严老师抹两把嘴唇,咧大嘴笑得相当满足,牙上还挂勾着玉米粒子渣或玉米粒皮屑。
李光五就是被严老师反反复复十几次上门动员出来上学的。严老师把李光五这个名字给更改了,学名给他起成李光颂。李光颂天生脑子活络,学什么都快,老师一点他就通晓。他还有一年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就直接跳级考到公社初中,还是全公社第一名。初中毕业考到城一中,一道物理题全校只有他一人做对了,这让他一度名声大噪。因为李光颂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深得老师们喜爱,老师经常把考试卷装订起来,送给他,让他用反面做题,这会省下一笔本子钱,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就是最好的奖励方式之一。老师们都说,李光颂一定是个时代人物,将来会是某个方面的能人。李光颂果然不负老师厚望,高考金榜题,一举成名考上北京的好大学。李光颂名震十里八村,使那些不肯让孩子上学的糊涂家长悔不当初!
成为天之骄子的李光颂,恰巧遇到时代的风起云涌,他命运之舟随之拐弯。
那时的李光颂野心是大于能力的。李光和说,李光颂考上大学膨胀得要命,能得立马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的那种急于窜上青云的欲望使他忘记了一切,使他全然不想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样的代价,狂热让他忘记了风险。是啊,激情涨起来了怎能轻易消退?李光颂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其他热血青年一样,振臂高呼,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学生游行示威的队伍。喊口号,举旗帜,最后失去理智冲击办公场所。他当时始终没弄明白,因为少数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挑动不明真相的学生闹事,以达到少数人的目的的伎俩,他却当成了出人头地的时机。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讲,就是冒着被开除的风险跟着胡乱咋呼一阵,什么也不能改变,只不过是被煽动起来的火烈暂时摁不住罢了。很多人跟着咋呼一气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自动放弃了这种活动。偏偏李光颂当了真,觉得自己就是上苍派来拯救世间的,热情一点高涨起来就不容易消退,欲望与野心大于他对形势的判断与对时局的把控能力,他真真切切把自己当了时代的能人。
崭露头角的李光颂很沉醉。
他走上街头演讲,打标语,发传单,带头绝食。他对决策层的目的毫不知情,却对他们的指令一一执行,自觉成为骨干的李光颂觉得自己真是时代的能人。他觉得上街咋呼几声就跨越了原有阶层似的。世人皆浊独他清,宛若人间的清醒而仰天大笑。
但是局面突变,核心人物纷纷抽身,或隐匿或外逃。在风向急剧突变的时候,他李光颂却不合时宜地接替了总指挥的重任,继续出头露面号令莘莘学子们唯他马首是瞻。可是这千军万马,很快分崩离析。李光颂进退维谷,很害怕被缉拿又无处躲藏,害怕失去自由的恐惧与对前途的担忧,终于让不谙世事头脑发热的莽撞青年完全崩溃,事到临头手足无措就一头扎到楼下,想着一了百了。
可是时机并不成熟,阎王爷爷没收李光颂,奄奄一息的李光颂,也失去了被法办的资格。所以辗转弄回村里养着。李光颂走出乡村时有多风光,被抬回来时就有多么凄惨。
那个时候严老师已经调到中心小学去当校长了。他听到李光颂的事,很是震惊。他惋惜李光颂聪明的脑子与满身才华随风哈撒了。他跑去看李光颂,在李光颂的地铺前蹲下来,不管李光颂听得见听不见,劈头盖脸一顿埋怨,说指望你上大学学好文化报效国家,谁叫你瞎搞自毁前程的?一个农村娃娃你懂什么大事大非?严老师恨铁不成钢,气急心痛心绪复杂,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李光颂用荆条编成的大门。在门口沉思一番,又折回院子,塞给李光颂的母亲五十八元钱,嘱咐她好好看护李光颂,别让李光颂起了褥疮。李光颂的母亲淌眼抹泪的,抖着手说不出感激的话。光一光到四光,个个都说李光颂算是白搭啦!半个死人了,喂饭都不知道张口了。
李光颂微弱地飘着口小气,在等着阎王爷爷点名。
一时间时代能人李光颂成为四乡八疃的热门话题。有的人直言不讳地说,上学上成李光颂,不如在家喂喂猪放放羊养养兔子。什么活不干,在家睡懒觉还攒个囫囵身子呢!那个时候因为李光颂,这个区域的适龄儿童入学率,一度下降到建国以来的最低水平。习惯看风跟风的父老乡亲,时刻拿李光颂当成反面例子。他们会说,上学上学上什么学!上斜了心胡乱作腾一阵无路走还得跳楼。
命大命硬的李光颂竟然活了过来。他从三楼一头栽下来,阎王竟然没收他,他只跛了一条腿,歪着嘴,左眼有点斜,除了有点毁容,命已经无忧。他在乡邻的非议中跨越了生死,终于再次获得新生。他从床上爬起来,含混不清地叫娘的时候,他的娘眼睛已经深深地塌陷下去,白发飘满头。佝偻着躯体蹒跚着裹脚,苍老到令人难以辨认。
母亲领着他去摘丝瓜,薅草,刨地瓜,做不了主劳力,也是个小陪伴。当母亲把地瓜削去皮递给李光颂当水果吃,李光颂竟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满口地瓜渣滓,垂涎滴湿了胸襟。他常常哈哈笑一阵,然后孩子般地哭起来。母亲就用地瓜秧编一个草帽让他戴着,满头绿意覆盖住黑发,像电影里演的趴在绿植丛中只露脸的侦察兵。他就满意地笑起来。在悲喜的转换里一点一点地修复着基因的残破。
后来他不在动辄喜怒无常。情绪稳定后,垂涎的程度大大降低了。
他瘸着腿步行八里地去中心小学找严老师下象棋。这时的严老师还是下不过他。李光颂的象棋还是严老师教的,上大学以前,李光颂和严老师碰面先下棋,严老师基本下不过李光颂。
李光颂走的时候,严校长会送她六个白面卷子。李光颂走在路上,歪歪扭扭走一阵,就坐到路边的石头上吃掉两个白面卷。因为他还是心智没有完全复原,还不能很好地守护他的东西,路上丢掉两个。他回家再与母亲一人一个分着吃。李光颂说,白面卷子真好吃。比家里的玉米面或地瓜面锅贴,口感太美。
李光颂终于一天能打十三张草苫子的时候,说话的清晰度又加了三成。
歪歪拽拽过了八年,时代能人李光颂终于否极泰来。
李光颂忽然被安排了工作,到牧医中学校敲钟,正式员工,有编制。
牧医中学的老师有顶替父亲接班的,有社办老师转正的,有大中专生分配的,有大小领导安排的,也有调入的,划拉一遭大专生也没有几个。唯有李光颂一人是堂堂的本科生,并且是名校的高材生。这一度让李光颂再次成为时代能人的代表。
好巧的是,牧医中学的校长正好是严老师。严校长治学有方,善于发现培养人才,并且有慧眼识珠的本事。严校长逢人便讲李光颂的聪慧程度,讲他怎样做出超难度物理题目的光辉历史,讲他下棋如何能力挽狂澜收拾残局的魄力。严老师就是从不说李光颂不堪回首的那段经历。李光颂在严校长的嘴里,重新被塑造成时代能人,让李光颂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响当当的时代能人,李光颂成为了起引领作用的时代标杆。人们对李光颂重新投入敬羡的目光,啧啧称奇他能于长久的沉寂后重新拥有了夜撞金钟的惊喜效果。
这个区域的适龄入学率呼啦一下子飙升,达到了新的历史水平。人们都说,还是得让孩子上学,上学好啊,跳楼跌不死,命里有文曲星保着,在床上躺了七八年,爬起来就去上班领工资,每天敲敲钟,月月数票子!人家李光颂到底是贵人命!李光颂这个名字大放异彩。有人对孩子说,上学的好处是,端上铁饭碗,碗里还有肉。碗里有肉是什么日子?人们砸吧砸吧嘴,做出回味状。小孩就似懂非懂地放下撵鹅的木棍,放下了割猪草的镰刀,收起了一片耍心,背起书包进学堂。李光颂的励志作用被传得神乎其神。
李光颂对本校老师的冲击力更甚。老师们一下子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短时间是赶不上李光颂的。因为现喂的鸡不下蛋。
叫人羡慕的是评职称要看学历,李光颂打分名列第一;分房子看学历,李光颂打分还是位列第一;家属农转非,还是要看学历。人们幡然醒悟:学历最值钱,老师们纷纷报考函授、报考夜大、报考进修、报考自学考试,就是保证自己在学历昂贵的职场上不至于因学历低而被淘汰。李光颂成了人人羡慕与学习的榜样,
学校里最好的四合院也分到了李光颂的名下。李光颂骑上大金鹿自行车,兴冲冲地回家向母亲报喜。他骑着大金鹿自行车,穿行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他见了谁都会跳下车子打声招呼,让给人家吃桃酥,人家客气地摆手说不了不了,他再骑上自行车往前赶。车把上那两包用草纸包裹用纸绳拴着的桃酥,悠荡悠荡的,成为李光颂春风得意的代言物。
李光和毫不掩饰他的嫉妒心肠。他说,李光颂到底交了什么狗屎运?好事一落一应俱全地全砸到他的头上。别人辛辛苦苦干了十多年,还不如他的一张文凭好使。天天郁闷,后来去体检,检出有肝囊肿,还有肝内血管瘤,脸都绿了,学校就替他向教育局请了假,让他看病休养。他老丈人就是乡村有名的中医,告诉他吃中药调理身体并无大碍。他悄悄和农村的妻子在家养猪。李光和私下说,宁愿回家伺候猪,也不想伺候些木橛子!那时候上职校的,都是各个学校班里成绩后五名的学生,数学三遍五遍地学不会,很费唇舌。
听说有农专非的好事降临,李光颂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农转非的名额直接打分并分到相关人员的名下,如果没有家属子女,侄女外甥或者其他人都可以。
李光和特别想把老婆孩子从农村转出来。可是打分排名还是名落李光颂!
靠自身条件不行,就得另辟蹊径创造新的条件。李光和还是老是惦记着农转非的事,反复苦思冥想,弄得他夜不成寐。俗话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他想起了打着光棍的李光颂,他手下有名额,并且闲置着,决定用李光颂的腿搓麻线捻自己的绳子。
李光颂特地叫妻子炒了酒肴,邀请李光颂喝酒。酒过三巡,趁着李光颂晕晕杠杠的时候,他张口向李光颂要他的农转非名额。还许诺将来李光颂要是老了,将来叫侄女们管他的养老。谁料李光颂酒下肚心不醉,头脑很清醒,他一口回绝,且理由十分充分:“这个名额我得给你嫂子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