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范小能的想象世界(小说)
设计院的范小能终于盼到了六月份的工资,到手区区四千元。这份腰斩的工资,还是苦熬苦等了四个月才得的。回想前几年的设计院何等辉煌,在县城第一批住上二层小楼的人,非设计院人员莫属。范小能的父亲范老能曾经说过:和县府大院毗邻的二层小红楼,是设计院的第一批杰作。
从小住在小红楼长大的范小能其实本不想构图画线的,他更愿意干一些与构图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去工人文化宫吹吹电吹管,去清风岭水库钓钓鱼,去和一中初中部那三个体育老师去农村田野里撵野兔,追野鸡,然后去君子聚菜馆吃四大碗。或者去文街清风轩看吴霄专心致志地画葫芦,或者去爬爬屋楼崮,和山顶马道长喝喝陈皮茶,看他颇带几分豪气地给飞龙点睛的洒脱。
妻子白依静在一中初中部当美术老师兼年级组长。她私下偷偷滴收徒授业,所以她不但能挣死钱也能捞活钱。教体局年年严查在职教师私自办班现象,一次也没查到她的头上。
白依静是省美协会员。她善于画竹子和猫。她三笔两笔勾勒出疏竹淡叶,然后在富裕的纸张上点点抹抹,猫竹图便成了。范小能说,竹子与熊猫是绝配,竹子和家猫相聚则显得不伦不类。白依静说范小能没有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世界,只是横着几条线段而已。熊猫与竹子,那是传统搭配,竹子与家猫配伍,才是创新构想。范小能知道白依静揶揄他只会画图纸,缺少艺术浪漫情调。好男不跟女人斗嘴皮子,爷们的世界杜绝废话。
“老子画的葫芦,那才叫想象呢!”范小能心中开始想象葫芦与什么结合才会更出新出奇,这时候白依静说:“你发工资就转我一万,周六能能姥姥过生日,我也给她买个一万一的金镯子。”
“非得买金镯子不可吗?”范小能说,“我现在的收入不比从前,一万一有点贵了哈!”
白依静说:“给能能奶奶过生日买的金镯子,花了一万一;给我自己的妈妈也得买个同样的。”范小能就说你把我卖了,或者敲骨髓都值不了一个金镯子。
白依静说,你可不能双标!也不能哭穷!范小能说,不是哭穷,不是双标,是经济条件不允许继续大方。你知道,我六个月没发工资了,简直把我憋坏了。这才刚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你就瞄上!你是大款,别用大款的发力捶打我这样的穷人,你拔根汗毛就当金箍棒耍!我还欠着你们学校体育组那仨哥们的酒呢,轮流请客,早轮到我了。
白依静说,别和他们混上块了,他们的老婆都声讨他们多次了。说他们周六周日不着家,满坡野人一样地疯跑,都说叫设计院那个不着调的范小能带坏的,你说我害羞吧?
范小能觉得这些肯定是白依静杜撰的。那三个体育老师的老婆根本都不认识自己,至于栽赃陷害他范小能吗?何况领头的是朱飞,都叫他神行太保,或者叫朱行者。
白依静说自己不是没有钱,有两个原因必须他范小能顶上去。一个原因是自己的钱买了基金和理财,眼下取不出来;另一个原因是范小能应该懂感恩有担当,我在你父母那里有表有里地给你挣足面子,你也得投桃报李替我好好表现,非得让你范小能给岳母的六十五大寿献一份孝心不可。白依静的理由很充分。范小能说,那必须的,只可惜我的腰包是瘪三,我扇肿脸也成不了胖子,别逼我行不行?白依静说你看着办!就照照镜子,出门去了。
百无聊赖的范小能下午真不想去上班了。同事董涛说每天总是怀着上坟一样的心情去上班。当时他还怼他,说他拿着工资发着牢骚,不珍惜不满足。如今自己也有了这种沉重感。辛辛苦苦伺候几个月,工资好几个月被拖欠,六个月发四千元钱够塞牙缝的吗?要不是白依静月月发工资,带几个学生,还画几幅猫竹图挂网上卖一卖,恐怕早就得全靠回家找老能耍赖了。老能一贯制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范小能一想起就会不由自主地垂头丧气。
老能对小能说:“我去美国你哥哥那里,他都会给我一沓钱让我自己出去花,爱怎么花怎么花;你是月月拿钝刀子来割我的肉,啃老啃到骨头了!”范小能嘟囔道:“我毕业去了青岛,是你把我生拉活拽地弄回来的!还说设计院是好单位。我进去这才几年啊?就发不出工资,还面临着裁员缩编的。我不找你啃几口,人家叫我啃?”
“唉!我那时候工资福利待遇那么好!”老能说,“人没有长前后眼,哪能一眼望到底?”
范小能下午真的没去设计院。反正去了也没什么正当活。房地产如火如荼鼎盛时期,那会儿是白天忙晚上忙,有时还要干个通宵。工资奖金过万,每每上不封顶,那时虽然也没觉得有多么需要自豪的,可是底气在那里!可是一旦不发钱,心底不由自主地就冒出几分恓惶与失意。见了熟人或在自己家里就有了避避答答的感觉。有人约局,真不敢贸然就应承。自从去年年底开始,新房旧房一下子卖不动了,烂尾楼比比皆是,设计院里活就少得可怜了。买楼人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他们口袋里也许真的没钱,也许有钱真的不敢花了。总之,建筑行业的萧条逐渐影响到了范小能的口袋,也影响到了范小能的精神。范小能希望楼市复苏,重新带火他这个行业。要知道,没活干不发工资就是隐形失业,或者叫做准失业状态。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水马龙的景象显示这是个盛世。上班上学高潮期场面必须如此壮观。范小能沿着路基,踩着行道树们逃逸跌落的银杏果,自西向东前行。范小能看见马路对面一辆昌河面包车轱辘朝天仰在地上,车头已粉碎。昌河面包车是一辆路虎车撞得,那辆路虎居然安然无恙。车况一目了然,不知人员什么情况?范小能心想,应该给每一辆车按上一双隐形的翅膀,这样在遭遇到强烈外力撞击的时候就会自动打开双翼,迅速飞跃障碍物,以达到安全撤离的目的。起码能避免人员伤亡。他对于自己偶发奇想很是得意,恨不能马上找到合作者实现这个发明创造。范小能脚下生风,几乎是小跑着到文街清风轩找吴霄,诉说他的构想。他猜想吴霄会说,啊呀小能,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范小能!想出个点子就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创造!
不料吴霄却说,什么啊,你想出的这个改良方法,前几年就早已经有了。你起码晚了十年!范小能说,普通人发明创造太难了,好容易想出一个点子,兴奋着想去实施,却蓦然发现已经有人在用这个点子赚钱了。
吴霄说,小人物干活吃饭,大人物发明创造,定国安邦,早就有安排的。小人物干不了大事!一时间,吴霄的话语与老能的眼神合二为一,化为锯齿销锉着范小能摇摇欲坠的自信心。
吴霄在葫芦上绘着花卉,绘着山水,绘着鸟兽虫鱼。范小能觉得那个葫芦太小,景物太多太杂,显得很拥挤。吴霄说画得花里胡哨的是照顾大众审美,搞些清雅脱俗的是为了识货的人,做买卖就得兼顾到各个阶层,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范小能见吴霄的注意力在手中的葫芦上,他就说,说什么你也要把看家本领全部搬出来,指导我也弄一件惊世杰作。吴霄说,有那杰作也是我叫世界惊,你这学徒工野心怪大来。范小能说生活的考验怪吓人的,他更需要傍几门技术在身,指不定以后也得靠这些维持生计。吴霄有几分警惕地望望范小能,说你不会又来找我借钱吧?我现在可是低谷期。范小能说你已经给我贴上这样的标签了?我来就是想跟着你好好打磨一下画葫芦的本领,想着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吴霄笑出了声,露出两排糯米小白牙。她说只要不是开口借钱,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畅所欲言。
范小能一肚子的话一下子成为胸中块垒。除了借钱的话,还有几句不疼不痒的牢骚话,其他基本是可讲不可讲的应景话。范小能觉得人绝不能遇到难事,遇到难事无论向谁开口都会立马矮三分。想起没结婚没工作时自己衣服鞋子穿名牌,动辄出去游山玩水,大三那年听说云南的云朵奇幻无比,坐上火车就奔了去。刚工作那年,董涛说四川成都的火锅很提神,两个人晚上加班到下两点,二人揉揉涩痛的眼睛,连夜开车到青岛,搭乘航班去四川吃火锅。老能老潘找不到人,急得都报了警。
一切都是那么自由潇洒美好!当下却不得不活在琐碎的生活里。范小能把自己的思绪从联想与想象中拉回到现实世界,专心致志地瞪着吴霄的举动。他觉得一向舞舞喳喳的吴霄一举一动竟然有了淑女的韵味。
吴霄重新挑了一个大一点的葫芦,双手捧着端一番。她见范小能不做声但一直盯着自己,就抿嘴朝他笑了笑。
那是粲然一笑,在范小能看来的确如此。
范小能大学毕业从青岛回来,那几年考编不是很卷,自己第一年就考编上岸,吴霄偏偏喜欢做自由职业者。她从农村找亲戚租种了两亩葫芦,雇人种雇人看,葫芦苗太密结的葫芦少,还看不住,谁看见谁觉得好看顺手牵羊弄走三个五个,不等收获折了大半。剩下的采摘了放到地里暴晒,没有找口大锅煮一煮晾干着,结果全晒变了形。不能用还得雇人从地里拾掇出去。十万贷款那一季几乎就赔了个精光。
吴霄找到范小能,趴他肩上哭诉自己夭折的创业惨状。范小能拍拍他的后背,安慰她鼓励她,让她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范小能分批分次地从老能那里搜刮转移钱款,帮着吴霄填补了亏空。吴霄从失败中摸爬滚打,也找到了合作方,有了自己的固定店面清风轩。
吴霄曾半开玩笑半试探地对范小能说,我旱涝不保收,你有固定职业,一辈子不愁吃穿,我就赖上你,把你当我的饭门,吃一辈子。范小能考虑都没考虑,回答说:“咱只能是哥们!除了这一种关系,其他关系我都没法接受。”他们高中大学都是同学,除了很合得来,竟然没有情爱的发展趋向。范小能在心里问自己,吴霄比白依静更好看,为什么自己对她没有那种想法?不是克制的,是自然而然地没有。范小能想象着如果和吴霄假如是那样一种关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没有肌肤之亲会如何?范小能想象着他们俩上一世本是兄妹,今生再续前缘罢了。有些痴呆的范小能有几分释然又有几分怅然若失,心思信马由缰地在想象里漂移。
吴霄说她得了一幅画,自己想照着画做一个葫芦。范小能问是什么画?吴霄就打开一卷报纸缠裹着的卷,捋顺着铺在案板上,那是一幅大写意:猫竹图。
那幅猫竹图,三四根竹子挑着几朵小喇叭状的紫花,一只赭石黄颜色的猫攀爬着石头状。范小能问哪里得的,吴霄告诉范小能,这张画是一中的张炳送给她的。张炳是一中的音乐教师,表姐刚刚托人给她介绍的对象。
吴霄说:“我嫂子不是在一中吗?你让她好好给我查问一下。”
“初中部与高中部不在同一个校区了。张炳是哪个部的?你嫂子不一定认识吧。”范小能心不在焉地答道。
“初中部。”
听到这三个字,范小能心中咯噔一下,脑瓜子嗡嗡就闹起来。范小能突然想起五音不全的白依静反复跟着手机哼唱《游牧时光》的情节,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我愿把心儿放在你的歌声里飞翔”。范小能有些失魂落魄起来。
吴霄没有抬头。她一边忙着自己的活计,一边随口告诉范小能:张炳是年前才从枣庄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新入职一中初中部的,吹笛子那叫一个绝,勾魂。长得一表人才,听说介绍对象的排成队。
范小能七魂六魄一下子全不附体了。那幅猫竹图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再过一遍电影。他敢铁口直断那幅图就是妻子白依静的作品。白依静经常在家里说单位的这人那事,他都嫌弃她喋喋不休聒噪人。但她一次也没有在家说起过张炳这个人。白依静虽说年近四十,可她会打扮自己,身材苗条特别显得年轻。
范小能怎么离开的清风轩,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依稀记得吴霄站在清风轩的门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清风轩。吴霄随意地斜倚在红门框上,她头顶上的檐角上正休憩着一只灰喜鹊。那只灰喜鹊一动不动盯着苍穹似乎在冥思。范小能又觉得仿佛只是个梦境。但那个叫张炳的男人就像一根钉子,钉在他的心脏上让他产生了令人窒息的痛感。
范小能急切想找到白依静问一问。要冷不丁地问过去,让她来不及脑袋急转弯。她若支支吾吾或者着急忙慌地漂白自己时,该扇他一巴掌还是该踢她两脚。事情闹开了,人们是嘲笑白依静不守妇道还是讥讽他范小能被绿了头顶?范小能正在魂魄打架心口交锋的时候,这时候白依静打来了电话,问他手镯买了没有?范小能说没有。白依静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他不靠谱!她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不靠谱”是白依静的口头禅。他范小能“不靠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以前大把大把发钱的时候,他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不过问。白依静就说过他不靠谱。如今发不上工资了,时不时回去找老能掐点捏点贴补自己的活动经费,对家里仍是不管不问。自己从小住在小红楼里,成长中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父母大包大揽的。能能都上初三了,他也很少接送过。岳父老白与老能是战友又是棋友还是拳友,他们亲家之间相处很好,都争着争着接送能能。
想到能能,范小能有几分内疚。对于能能的成长,他以往放任自己,把责任都放给了双方老人。他和白依静都轻轻松松享受着做爸爸妈妈的权利,至于义务,尽得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