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扎纸匠(散文)
明代,梁朝钟有诗句:“清明前后雨如丝,压纸人家庭未归。桥上点残乌桕烛,烛花粗滑泪如泥。”压纸,这里的纸,让我想起纸匠扎的纸人,纸车,纸马。眼前就出现一个瘦的像一根高粱秸秆的纸匠,麻三爷。能称得上爷的人,未必是年岁大,资格老。恰恰是他手里的活儿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麻三爷在南河屯叫响儿,事实上麻三爷才六十岁,头发虽然稀疏,一根白毛没有,他在地上那么一戳,不是站,也不是立。而是趔趄着,随时都能被一级小风吹倒似的,眼睛小也就罢了,还迷迷瞪瞪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脸色浮白,像一棵苹果树被刷了大白。冷丁一看,麻三爷不是爷,是一张纸片,薄薄的,轻轻的,不堪一击的纸片。
麻三爷四十岁那年老婆就死了,麻三爷扎纸活,扎了将近三十年。老婆死了,南河屯的人以为他不会给老婆扎纸活。你错了,麻三爷没有请吹手,这帮唢呐手,遇到麻三爷也得饿死。麻三爷不是想丧事从简,老婆活着那会儿就告诉他,喜欢清静,别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唢呐,把她扛出去埋在南山坡上就可以。麻三爷想过,老婆跟自己十二年,尽管不能生育,两个人感情还算不错。如今阴阳两隔,怎么着也给扎一台彩电,一辆奔驰轿车,一对童男童女,一架马车,送老婆上路。老婆活着时,没坐过轿车。只是在病重时,坐一次救护车,麻三爷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女人。
麻三爷连续两个晚上没合眼,为老婆扎车马,本来就瘦,南河屯的人来帮衬,看到麻三爷的一刹那,感到三爷和旁边扎的纸人没啥区别,简直以假乱真。要不是麻三爷张嘴说话,人们分不清哪个是纸人,哪个是麻三爷。
麻三爷扎纸的范围:纸人纸马、摇钱树、金山银山、牌坊、门楼、宅院、家禽等焚烧的纸品。
扎纸需要的材料主要包括竹、木、线、纸、浆糊、毛边纸、色纸。麻三爷家在南河屯最西边,孤零零的一座四间房子,原先是草房,后来捋了琉璃瓦,紫红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麻三爷一年四季很少开窗户,门也紧闭着。南河屯的人一般不去他家串门,民间流传着,纸匠身上充满晦气,与纸匠接触怕断了财路,好运。麻三爷基本足不出户,他有一个习惯,除了下雨落雪的天气,麻三爷搬把椅子,坐在院子的一株枣树下,闭目养神,听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鸣,从大青山刮来的山风,呼啦啦,粗咧咧,豪迈且敦实,吹的麻三爷舒服极了。堂屋地上站着他的纸活,前来联系纸活的人,麻三爷都要对方出来谈,也不给客人让座。来的人,全是站着与仰着脖儿坐在椅子上的麻三爷说几句,无需多说,就说需要什么?把单子递来。麻三爷凭的是手艺,扎不好,纸活收半价。有时候,麻三爷也孤独,他就和扎好的纸人,说说话。前年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镇里死了一个当官的,当官的亲属开着二百来万的路虎来找麻三爷,叫他扎豪车,扎金山银山,麻三爷断然拒绝,那个人很纳闷,问麻三爷为什么不接活?麻三爷也不说原因,就是两个字,不干。钱给少了?来人给了双倍价钱,麻三爷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甩给对方一句话,不接,不接,不要问为什么?!那一刻,平时像个纸片的麻三爷,身板突然硬起了,走路虎虎生风。当官的亲属,气呼呼的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当官的贪污受贿,买官卖官。
纸扎的种类:一是神像,入葬时焚于陵墓前的大件扎制品;二是人像,包括童男童女、戏曲人物、侍者;三是建筑,灵房、门楼、牌坊、车轿;四是明器、包括饮食器皿、供品和吉祥用品以及瑞兽类。诸种纸扎作品取材巧妙,工艺精湛。纸活是中国的民间艺术,近年来几乎失传。
我对麻三爷也有惧怕心里,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纸人的薄凉。其实,和麻三爷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骨子里的正直与善良最难能可贵。年少时,经常拿一把镰刀到麻三爷家门口的大草甸子割草喂猪喂家里的两头羊。麻三爷坐在枣树下,看我从门口经过,喊住我,嗨!丫头片子,割草呢?来,三爷给你糖吃。
我被糖诱惑到了,半信半疑进了他家院子,说实话我怕看到麻三爷家屋里的纸活,父亲母亲也再三嘱咐过,别跟麻三爷接触,晦气。我一个小孩子,哪经得起糖块的吸引,果然,麻三爷变戏法般的,右手伸进兜里,手出来后,掌心一摊,两颗水果糖躺在麻三爷手心里,我抠着嘴,拿也不是,走也不是。麻三爷说,没毒,毒不死你。麻三爷见我迟迟不接,索性,又捏出一颗糖,剥了糖纸,将糖块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咂,那股子糖块的甜香,一下子扑了过来。我夺过麻三爷手里的两块糖就跑,身后,传来麻三爷爽朗的大笑,笑声惊飞了枣树上的两只喜鹊。我只感到头皮发凉,想着那些杵在麻三爷家堂屋地上的纸人纸车马,就后背出冷汗。
不过,不瞒你说。水果糖的确很甜,渐渐的,我不再恐惧纸人,不就是一张纸吗?有什么了不得?母亲说,别小看纸人,它不会说话,不会走动。问题是只要扎的纸人有了名字,那个亡魂就在人间活动,寻找身体不好,病恹恹的人做替罪羊。母亲说,邻居家的二姑,那年去屯子里看出殡,棺材里睡得是一个十九岁,喝毒药死得小伙子,二姑也年轻,不信邪。随着一帮人凑热闹,结果被黑煞星打了,回来迷迷瞪瞪,昏睡起来。大爷一看这情景,赶紧请阴阳先生给二姑看了,拾掇了一下,说也奇怪,二姑第二天就生龙活虎,恢复正常。
我读初一的时候,九月份嘛,祖父走了。父亲还没去请麻三爷扎纸活,麻三爷自己上门了。这可是在南河屯破天荒的事儿,麻三爷能主动上门找活干,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对他有恩的人。另一种就是他看得上的人。父亲说过,祖父曾救过麻三爷的命。麻三爷在十六岁那会子,得了夹气伤寒,当时,屯子里的赤脚医生,孙老二出诊去了,不在家。祖父放牛路过麻三爷家,见麻三爷的母亲在门口大柳树下哭天抹泪,问出了什么事儿?麻三爷的母亲就一五一十说明情况。祖父皱了皱眉头,要不,我试试?
病急乱投医,麻三爷的母亲也管不了许多,答应让祖父试一试,祖父用一根银针,在麻三爷腋窝处放了一些血,不多会儿,麻三爷就好了,要不是祖父及时出现,麻三爷早就一命呜呼了。
麻三爷给祖父扎的纸活,最丰富了。一对孔雀,一栋楼房,一座山峦,四辆豪车,两对金童玉女,麻三爷也戴了孝帽,跟在送殡的队伍中,送祖父一程。
我去县城读高中,离开南河屯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母亲那里获悉,麻三爷一直扎纸活,也依旧孤身一人。我结婚嫁人辗转去了城市定居,回老家探望双亲,饭口上,父亲说,麻三爷没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问怎么没了?父亲说,一个人孤孤单单,镇里给了五保户,架不住有病有灾的,没个人照看,死了几天不知道,屯里老梁去麻三爷家找天麻用,叫门不开,隔着窗户缝儿,闻到一股臭味。感到大事不妙,推开门,麻三爷侧躺在炕上,脸都脱相了,一大群苍蝇,绿头蝇围着。房间里扎了一半的纸人,风一吹,呼哧呼哧响。
唉!这纸活手艺没有也好,如今不都提倡一切从简吗?弄那么一套干什么?啰里啰嗦不说,还折腾人。
乡间纸匠差不多绝迹了,镇子里偶尔有一两家扎纸活的,没有近前看个究竟,内心则五味杂陈,包括铁匠,木匠,纸匠,瓦匠,石匠,民间艺人慢慢的退出历史舞台,沉睡在一纸素鉴上。
多年以后,麻三爷只剩下一个名字,一种符号,在大地上咬紧牙关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