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秋空秋海(散文)
一
值此初秋,千万不要错过观赏胶东半岛的秋空秋海。融入辽阔的秋色,就是最好的审美态度。
扑向景点,可以看个细致,文博院馆,寺庙观殿,主题公园,动植物园,文化古迹,风景名胜,可随心取舍,但总是有把我们圈起来的感觉。我喜欢把自己投放在空海之间,随意欣赏季节给我们营造的大时空,我叫作“大旅游”,看海看草原看国境线都属这一类。
站在黄海岸边,有一处曾经央视举办“海上生明月”中秋晚会旧址,我突然为朗日之下的秋空秋海打抱不平了。最应该给秋空一个响亮的节日,把节日给秋月,还不够,有点偏爱。叫什么?就叫“秋空节”吧,不必放假,定下日子,人们都举首望秋空,对空抒情,用不着多长时间,“秋空词”一定可以结集出版了。
沿袭那个“秋高气爽”的词,还是不过瘾。是的,秋空就像被秋神一下子把灼热收走了,捧出一个“蓝田玉”。看电视,知道阿昌族就有“秋千神”,我喜欢倒过来理解,是“千秋神”,秋天,千秋,没有喜欢和热爱,不会造这么一个词。汉族的秋神叫“蓐收”,神话里说是“白帝之子”。《淮南子》里还演绎了他的故事。诗人杨万里更看出秋神的无私——“秋神今岁也痴獃”,喜欢秋天呆呆地爽。人们给这清爽的秋多少神秘的符号,足见崇拜。
秋空的底色是蓝的,湛蓝也不确切,是蓝得发亮,是秋神拿了拂尘扫了一遍再一遍,半点尘杂都不留。蓝得无法见底,仿佛深处有更蓝破云而漏。我是没有奢望有一块蓝宝石的人,但仰望秋空,就想伸手摘下一块入怀揣起来,体验一下屈原“怀瑾握瑜”的美感。秋空是蓝宝石的矿,举目挖掘,这是多么诗意的获得感。
夏日的浊气,并不想退场,拂过一抹灰色,立即就被蓝色净化了,多么像青春,有多少阴翳想盖住青春的颜色,都掩不住青春的亮光,在我们的心中,灰色成了“一道明媚的忧伤”,(苏筱默句)怀念青春的忧伤也是美。
手帕,已经从我们的裤兜飞走了,但我还是把秋空当成了一方丝滑的手帕,蓝底白云,暗花剪影,不舍得使用,只想折叠起来,还放在衣兜,作为秋空给我的信物。
二
天高任鸟飞。这是《古今诗话》的句子。本是表达禅僧应有一种活泼的禅机。此时望秋空,鸟儿自由拔高,又翩然而下,在表达着鸟对秋空的专情。天空变成了佛禅道场,留住了我们的审美,打破了狭隘的格局。秋空诠释着禅意,秋云虽无坐禅相,却生无边禅意。面对秋空,我也想学着鸟儿叽喳数声,给秋空打一个招呼,我来向秋空求禅,得无尘秋心。一碧秋空无经字,空明胜过经千卷。
蓝色的秋空,我一直觉得是秋海洗净的。从自然现象说,蓝光的光波短,紫光和靛光、绿光光波长,会被空气和海水吸收。一个生态系统,总是互相影响,这是色彩的哲学。季节可能是一个因素,但海水的蓝,总是呼应着天蓝。在一个气场里,能量一定会互相制约影响。就像在一个充满朝气的群体里,消极的情绪就无法存活,不会给负面的东西以空间。就像没有人不喜欢秋空之蓝,一种颜色影响的不仅仅是人的心情,更影响着人的生活状态。我遇到过懂得蓝色秋空的一位大爷,他说,秋天的天空涌动的是蓝色的潮汐,适合老头的浪漫。我还是不懂,但我懂得他的心情如蓝。
秋空的蓝,就像一面网,兜起那些纯白的云朵,回报着大海,秋海卷起了有序的波浪,一轮轮推向岸边,而白云在海天相接处,频繁地亲吻着,这种交融,让我觉得再高远的东西,都有着神往的地方。此时的海变得贪心起来,白云都聚集到了海的尽头,堆起来,垛起来,藏不住,摆出各种图案,却又不喧闹,安静得就像草原上白净的群羊,被牧者喊一声口哨赶到了栅栏里。安静而明媚,那么乖巧,那么温顺。彼此依偎着,相互游戏着,吹来一阵风,云和海亲吻起来,难分难舍。古人看这番云图,冒出一个“白云苍狗”的词,一定是有着人生多舛世事无常的经历。今天的人,喜欢用“祥云”来描写云的气质,一种美好的寄予,胜过一切诅咒。我的朋友说了一句名言——你可以诅咒一粒沙子,但不能诅咒大海。哪怕人生有挫抑,遇坎坷,怀着“云卷云舒”的闲适之心,也会让“苍狗”变紫气,紫气东来,紫气也是被秋空秋海酝酿出来的。
秋空再怎么高远,白云面对大海,也有深情投抱的愿望。没有海的地方,人们创造了“云海”这个词,完全是为了审美的需要,而真正的云和海,是可以看出彼此的多情相拥,是一个可以拆分的词。名句说,世界上最广阔的怀抱是大海。云是不安分的,总在游走,但总有归处,难离怀抱。“浮云游子意”,是的,大海是云的故乡,投进故乡的怀抱,有哪个游子不深情,不义无反顾。很多诗意,放在真实的氛围里,更贴切更生动。
夏日是旅游旺季,但秋天一旦打开怀抱,游客绝对不会迟疑。游泳爱好者,也变成了彩云,点缀在秋海上。我老家有句话说,立秋忌海澡。意思是怕着凉。哪管旧历,热情可以加温海水啊。太多的东北人,好像秋空的云,也跟着涌来,我说他们是“北方的云”,他们说自己是风景的“候鸟”,而且在黄海岸边置房住下,投进秋空秋海的怀抱,这个秋天都不去别处,秋空作被,秋海为床。我曾遇到齐齐哈尔来的一位业余诗人,和我说话开头就吟韩愈的诗句:“空明一碧秋如洗,若有神仙引鹤来。”他把自己喻为闲云野鹤,刚刚退休,就耐不住,早在网上查好,非荣成(我的家乡)不来。我喜欢他的唯一选择。我说他这个诗人不但要诗意,还很严谨。哦,原来闲云野鹤也有归处。他对秋天有着特别的理解,他看不惯秋叶萧萧落,树叶如云,被秋海没收了,也把那萧条的景象藏了起来。每个人的喜欢,都有着独特的理由。他留下的诗意待我慢慢体会。把自己放倒在秋空与秋海装饰的海滩,略带疲惫地躺在苍穹之下,拥有浩瀚的秋海一边,甜甜地呡着秋风,让风抚摸着,抓一把空气,掐死莫名的烦恼。胸腔里,灌满了蓝色一般,要把我勾兑成什么样的颜色呢?有时候可以让自己进入一种禅意境界,任凭灵魂出窍,化作袅袅蓝色,盘旋上升,或倏然而去,直至蔚蓝的最深处。我喜欢这种不带目的地放空自己,瘫软在秋空秋海的氛围里。不要动不动拿“治愈”来说风景的功能,单纯地喜欢,更好。
可能每个人都喜欢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彻底放空自己。没有比秋空秋海的背景再好了的,“理还乱”的感情,纷扰的愁绪,凭空添的烦恼,排遣不了,就走进这“空海一鸥”的意境里,那才是最销魂。
三
抬头看云,平视阅海。平视这是一个十分亲切而舒服的角度。仰看秋空,蓄满心气;平视秋海,感受那份无言的亲和力,多么浩渺啊,不使观海的人感到压抑。在秋海面前,不必要求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必调整自己的眼光眼界。伟大的东西,包括那些伟大的人物,在我们面前从不会让我们不适,向往伟大,喜欢平常,这种情绪,观秋海时理解得更真切。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佛家将“普渡众生”作为修行的主题。
相信吗?秋海一汪,却是最勤快的调色板。参差的海岸,海草应着季节,染了半绿半黄,秋的光影,慢慢拥着草木走进另一个时光。看桑沟湾沿岸黑色的海耕雕塑,闪着油亮的秋光,给人一种沧桑般的成熟感。点缀在海岸的各种亭阁、闲屋,民居,无论是彩顶,还是素颜,无论是红瓦,还是黛色,都像突然醒来,秋海宁静了,那些围绕秋海的建筑,急于在秋海面前显出清纯的样子,即使是灰色的墙体也明朗起来。此时,最好把自己的心绪拉到很远。大海多么寂寥。寂寥等着我们去填充。顺着海岸走,秋光中的建筑,就像吟着响亮的秋歌。这样的色彩,在三四十年前,并未有。就像打开一张老照片,都是无需刻意做旧。我们很长时间配不上这面秋海的,浪费了它的蓝光。也好,时光终于酿成纯粹的蓝色,秋海总在等着我们给它修饰打扮。
秋海是沉静的,或是为了那些秋云的栖身?我读懂了一种陪伴。云有思绪万千,都奔秋海来释怀。闪着蓝光的海,泛着,推着细细的鳞波,就像生怕惊动了秋空的云,温柔得就像母亲给孩子放下大大的被褥,云若像孩子,一定会缱绻,一定会说一句感激的话。总是无语无言,云只能以它的舒卷来和秋海对话。我觉得秋空秋云和秋海是彼此懂得语言的,云卷云舒,浪推浪回,是最美的时光语言。我的一位老朋友对海有着深刻的理解,他说,99%的日子都不是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所以,要以柔情若水的态度对待生活,要以一片澄澈的心胸装下所有。我说,你距海一里许,对海最有发言权。他说,再怎么亲近的人,也有读不懂我们的时候。我知道他的话告诉我的是需要包容,像海一样波澜不惊地包容着。秋海也咆哮,那不是发怒,而是涤荡胸中的尘垢。他的笔名叫“老海”,老,不是年老,而是爱的意思。心中装着爱,海就广阔博大,秋海就澄碧。
四
渔民不使用“秋海”这个词,他们不约而同地称“九月的海”。记得有一首歌叫“九月的海”,那是学子的开学之歌,他们要融入一个最新开始的季节。在胶东半岛的黄海,9月1日是秋季开海的日子。曾经在开海的前一天,要举办“渔民节”,唱《开海》的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诗经·国风·豳风·七月》)曾经的加衣御寒,如今劈波斩浪,不一样的九月,渔民在创作着崭新时代的“胶东风”。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春海的诗。他们也背得出,但他们说,这是属于海子的,属于浪漫的。
他们要的是秋海,地里的庄稼要收获了,金黄一片,秋海的蓝很深,湛蓝湛蓝的,但他们看得见湛蓝下面的鱼群。
我懂得渔民的辛苦,但我还是喜欢把开海的景象作为一幅画,一幅最美秋景。千船千帆,这个约数,还是不足了,桅杆和舵楼上结满了红丝带,用不着华灯辉映,红色和蓝色交织,把秋海的港湾打扮得就像要办一场盛大的节日。秋海在9月1日中午喧闹起来,但在午夜24时,还是醒来,那些出海人的妻子,还是按照古老的传统,不放过开海的第一个夜晚,她们手持的是蓝色的绸缎,面对秋海起舞,岸边也成了蓝色的海。这是她们祈祷的特有仪式,出海的男人看不见,她们就跳给秋海看。
看得见岸上那片蓝色吗?看得见,渔民的心中都荡着蓝色。
秋空如海,秋海如空。胶东秋色,壮阔美丽。秋空词,秋海歌,装在这海空一色里,不婉约,唯豪放。
一个人的性格里,最不能少的应该是豪放的格局。
2024年9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