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亦是人心善恶的一面明镜。
　　 ——手记
　　
　　 1
　　 三十年前，六月里的一个黄昏，奇怪的晴而空。我正想下班，晴川小跑着来到我办公室：“爸爸，有人想送我一只猫头鹰，快跟我去看。”我半惊半喜，右转左拐，跟着儿子就走过去，迎面见一人，笑吟吟地走过来，手掌上蹲一只两叠拳高、翅膀下垂、病恹恹的东西，双眼却深黑如龙眼，嘴啄脚爪都尖利，正慢慢转着脑袋，忽然小嘴啄张合，“咂，咂”叫出两声。晴川却兴奋着，但不敢伸手去捉。那人说，我弟弟前些时在山林写生，刚感觉有冷飕飕的东西扑腾袭来，随即左肩就被硬爪紧抓了，他急用右手一拍摸，就捉到这只小猫头鹰，还不会飞，好几人出高价他都不卖，几天前送给我女儿，女儿养不好，也不太敢养，如果你们要，就送给你们……我听着，觉得这猫头鹰可怜，还病着，不禁心生怜悯，虽也心存些许忌讳，还是感谢对方，收留下这只猫头鹰。
　　 童年时，我听过“猫头鹰叫，有人要死了”的话。在长江、赤水河汇合的四川合江城街头。那天中午，我抱着正牙牙学语的晴川，站在报栏前阅报，猛然一抬头，冷不丁就吓了一跳，一只被细铁链拴了脚，公鸡大小的猫头鹰，正屹立报栏上头，圆睁着大眼，睥睨尘世。它离我仅一两尺。那段日子，我才读过一篇名家散文，作者说他人病，文字流露出神经质，云 “猫头鹰就是一个神”，还高呼“我的猫头鹰上帝”。
　　 那时我还未与猫头鹰朝夕相处，不知道对凶猛的猫头鹰，你只要不固守惯性思维，爱它，与它亲近，像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样善待它，一样可以相与和解，爱爱互动，相处和乐。“感情用事”一词，用在人与自然关系上，未必就是贬词，你只要付出爱，完全可以化为褒词。当然，在接收小猫头鹰时，我心有忌讳，也自在情理之中。
　　
　　 2
　　 猫头鹰到我家之初，我曾一度想，这只该不是笑猫头鹰吧？如果是，就好，吉祥也……可几天下来，我并未能听到它有什么笑声，仅是“咂，咂”地叫。而天地间，笑猫头鹰是有的，叫起来就像炫耀胜利般大笑，至于笑猫头鹰是否笑自己也笑天下可笑之猫头鹰，却未可知。看来，笑猫头鹰还是习惯固守新西兰南北部岛屿，不愿意飞来南粤。
　　 猫头鹰无疑是思想致远的鸟，所以在我家，常常颇为宁静。白天我在客厅铺一张大报纸，将它轻轻地抱上报纸，是恒温动物，猫头鹰的身子，暖暖的。它是将报纸当成自己的地盘了，总是直直地、坚定地站在延绵的汉字上，独立夏天，难得见它怎么走动，或许它小，报纸显得很空阔。
　　 该是猫头鹰享受了相当级别的待遇，病态很快就消失了，气色日趋正常。家人都很关爱猫头鹰，当然头几天对它的关注不算太高，但猫头鹰毕竟是猫头鹰，擅长受人之善，也善于保重身体，没多久，我们就无法不认真天天读它了。我下班回到家，首要任务就是读它。
　　 我拉来一张小矮椅，靠近它，坐下，人鸟相看。当然是我更专注地读它。读它，也成了妻、岳母和晴川的日课。以前一直反对豢养宠物的妻，还比谁读得都来劲。可能是猫头鹰要比时尚散文有更强的可读性吧，你或坐或站在楼上看风景似地看它时，它也看你，颇有李白相看敬亭山的意味，不同之处，至少是猫头鹰是站在汉字之上。
　　 想想，除了在蜀地合江城，我什么时候如此近距离地读过猫头鹰呢？我们的猫头鹰啊，身上的羽毛多褐色纷披，细斑散缀，稠密松软，钩状的扁嘴和利爪总不忘先端钩曲，而且掩几根羽毛，真有些瘆人！值得一提的是那张鸟脸，还真与众鸟不同，眼周围的羽毛呈现辐射状，似猫的“面盘”，想来这就是何以叫猫头鹰的原因吧。生物学家说，如此的面盘就像卫星电视信号接收锅，可以集聚接收声波，判断声源，这相当于猫头鹰整个脸盘都缀满了耳朵。再细看其瞳孔，真大得惊人，完全就是狼的眼睛，根本不像其他的鸟，双眼是长在头的两侧，而是固定在面盘前方，显然这样利于光线入眼。久闻猫头鹰的视觉极度敏锐，再漆黑的夜，它眼前的“能见度”也比人高出百多倍。
　　 一天，家人在围观猫头鹰，晴川突然发现，猫头鹰的双眼不会转动，它要望不同方向时，总是先转动脑袋的朝向，还说幼儿园的老师讲过，猫头鹰的颈部能旋转270度。我听后想，咦，还真是，它经常看我时，都是头颅缓缓地朝一侧先一歪，面盘似时针那样要旋转十五分钟的辐度，“横眼”已成“竖眼”。
　　 我更发现，这猫头鹰虽尚年幼，但举止行为，已尽显山林之气。此鸟非凡鸟也！
　　 一次，它可能瞬间获得了什么大顿悟，突然右腿金鸡独立，左腿爪用力一下子就朝身后笔直蹬去，左翅贴左腿随之朝后也极端地一伸展，那威势，霎时让我想起大将军猛张飞。这是猫头鹰本有的威猛，这是睥睨一切的大英雄气，它绝非目中无人，而是目无天下万物也！我这时也突然省悟：只有大自然才是猫头鹰真正的家，它怎适合被宅入我这小小的家的天地呢？作为昼伏高山深涧、密树荒草，夜飞阔原沃地、扑食威猛的猛禽，夏山秋漠，冬野春岭，长河落日，松疏月凉，才是它的伊甸园。我家“笼”它，等于在剥夺它的生活天堂……
　　 我开始萌生何时将它放生的想法。
　　 日出日落，人鸟相对，如此这般，又过去几日。天地又转入黄昏，还兼细雨，我在客厅翻阅《羊城晚报》，见报上说：人养宠物，人会向善——我突然就似抓着宝贵无比的稻草，马上向家人传达了文章的大意，家人都认为说得很有道理，还讨论纷纷，说宠养猫头鹰嘛，单一个“养”字，已含“善举”……家庭会议还产生了决议：放生猫头鹰，很有些可惜；纵然放生，也还未到时候；如此小的猫头鹰，放生了它，它又如何生活？我心明镜一般，这都是人和鸟有了感情，但凡沾染感情的事，都甚难理智处理。
　　
　　 3
　　 斗转星移，光阴易逝，又一个周末到了。我甫入家门，岳母就对我说，猫头鹰下午在客厅突然发出一声长啸，阴风颤颤的，以前夜里在山间，也听过猫头鹰这种叫声。
　　 我很难想象猫头鹰在山林夤夜的叫啸，是怎样的恐怖阴森，可是很奇怪，知晓它能啸叫后，我却更敬畏它，更关注它，乃至对它有些着迷了。我和妻一起，将阳台上的榕树盆景搬进客厅，我双手抱起猫头鹰，轻轻引导它稳稳地爪上枝丫，随后，我退后几步，一看，宁静兀立于枝头的猫头鹰，愈加霸气四射，已焕发前无古鸟之势……翌日，堂弟来到我家，则坐在客厅高声说话，他偶尔转头，一见到榕树盆景上屹立的猫头鹰，登时就沉默下来，好一会，才说：“这样凶的鸟，你家还敢养？”经他这么一说，我读书人“想法不坚定性”的毛病，就像按入水的皮球，手一松又浮了上来，遂想：“还是赶紧放生吧……只是……”黑白想法，马上进入“相持阶段”，踌躇中，猫头鹰却病了。
　　 文章至此，读者想必也秋毫明察，我们一家，都非常爱猫头鹰，而且，对猫头鹰的伙食，我们不仅奉行高规格的计划管理，更施行高质量的落实举措，猫头鹰还是病了，何以会病？问题是出在饮食上。
　　 猫头鹰天生以鼠为主食，上天赋予其超强的捕鼠能力。据考证，一只成年猫头鹰，不说其能吃多少昆虫、小鸟、蜥蜴和鱼等，单老鼠，它一年就可以吃掉1000余只。猫头鹰吃食物，喜欢囫囵吞枣整只吞入肚，这恐与它具有独特“食术”有关，因为入肚后难于消化的骨骼、羽毛、毛发之类残渣，会被揉成丸子，被它从嘴里吐出来，此谓“吐食丸”。显然，我们从未见猫头鹰吐食丸，在我家，它压根儿就没有见过老鼠等硕大食物。
　　 这表明，对它的饮食，我们已无法适应，也难于满足。根据食谱，我们每天喂它的猪肉，全是精心选出的瘦肉，还加工成细丝，它每次就餐其实都蛮欢快的，总是伸爪子抓起一团肉丝，悬悬空，上下抖两抖，再低下头，以喙和爪慢慢拉扯着吃，有滋有味地吃，吃得相当用心。出于改善猫头鹰的生活，晴川还专门从楼下的灌木丛，活捉来几只禾蝉，猫头鹰每次吃毕，鸟嘴即报以“咂，咂”声，以示感谢吧，晴川的积极性更高了，就陆续捉回金龟子、菜青虫、鼻涕虫等喂它。可能这些都不是它最适合吃的鼠吧，加上吃得太杂，于是消化不良，患了肠胃病，屎稀不成条，尿中泛白，半小时不到就得拉一次。妻急坏了，赶紧喂保济丸、藿香正气丸，没想到这人的药，竟没有鸟用，一两天下来，猫头鹰又变得羽毛松弛，眼睑下垂，活像写失败的散文，“形神俱散”起来。
　　 妻想打电话咨询，却不知到哪里去找鸟医生，突然情急生智，取出书柜上的《家庭日用大全》，翻到鸟肠胃条目，才明白可用木炭灰疗之。遂找来劈柴，烧木成碳，再碾成粉，用新鲜瘦猪肉丝沾裹喂之，果然鸟病还得鸟药医，吃过两三次碳粉拌肉丝后，猫头鹰果然痊愈了，似乎还长大了许多，更惹人怜爱了。
　　 在这时，它表现出了学飞的欲望，妻见状，找了根红色长绳，拴了它的一只脚，没承想绳子才拴住，猫头鹰竟就突显人性，以哀眼看人，哀声阵阵，偌大的客厅，弥满了哀声。妻只好赶紧为它松绑，并回头对晴川说：“要善待猫头鹰。猫头鹰可是国家保护动物……”
　　
　　 4
　　 现在回头看，在对待猫头鹰是否马上放生的问题上，我的心态是颇为复杂的，当然，我情感的主基调还是呵护，是关爱，是怜爱，自然也心含敬畏。敬畏，主要源自它有些吓人，敬畏是离不开惧怕的，有惧怕敬畏才有基础。当然，敬畏与文化有关，没有文化根基的敬畏不可能是自觉的敬畏，只能是盲目、盲从的敬畏，乃无本之木。即便在动物界，在鸟类中，猫头鹰也是文化积淀最深厚者之一。西方的猫头鹰，其翼翅就披挂着文化色彩。古代的中国人更视猫头鹰为神异之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在商代，猫头鹰被奉为军队的“保护神”，是人们崇拜的对象，猫头鹰的造型，甚至被刻上祭祀礼器青铜卣。我无从考证从何时起，猫头鹰才变成国人眼中厄运或死亡的象征。诚然，“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之说，在现代科学看来，已不无道理，因为猫头鹰嗅觉非常灵敏，病入膏肓者散发的腐臭味，很可能被它高兴地闻到……
　　 当然，猫头鹰不会知道这些。我敬畏它，以爱心待它，是应该的，而它最需要的，假如不是广阔天地，就是我们须能够喂养它。我不会想一个鸟会对你有感恩之心，但我能感到，它依恋我们……
　　 记得猫头鹰学飞后，客厅就无条件地成为它的飞行“天地”，我还谓妻：“要订做一个大鸟笼，做得漂亮些，空阔些。”当时并未想到，家养它，对它再好也是囚养；它也不可能认同“人的家”是它的家……何况，家人已明显觉察，近几天来，但凡夜幕降临，猫头鹰就显得非常兴奋，总在客厅飞来叫去，但我们却未能认真地、深入地去想——室外那无边无际无涯的夜，才是属于它的，它的自由是在夜的天地间的。作为黑夜天地间的精灵，只有在无边的夜里，它才能享受自在、快乐和完美，它才能看到其他动物无法看到的一切，捕获自己钟情的一切。
　　 现在看来，那夜是一个饱含预示的夜。我在卧室灯下喝茶，妻倚床头看书，猫头鹰竟能悄悄顶开虚掩的室门，一摆一晃地就步入卧室，边走还边“咂、咂”叫唤，还一偏一扭着脑袋圆盘，轮番细看我们。突然，一张双翅，身子一蹲，双翅朝下一扑，就悄无声息，醉酒般一颠一簸地向我们飞来，飞上床沿，甫一站稳，又“咂、咂”叫了两声，那淡定、可爱的小样，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后来知道，原来猫头鹰羽毛柔软，翅羽又密生天鹅绒般的羽绒，纵然飞如闪电，其声频也不到1千赫，人和别的动物都难于听到。
　　 一直以来，猫头鹰的夜寝，都由我亲手操办。每夜，我都是将它抱入大纸箱，箱盖上再压一把生锈的大铁锤。说不清是何原因，许是冥冥中有什么谕示。就在猫头鹰步入卧室的当晚，我居然没有去操劳这事，由妻代劳了。
　　 翌晨，我和妻都在厨房，突然就听到岳母在阳台上惊异地说：“猫头鹰哪里去了？猫头鹰飞走了！纸箱盖开着，里头空空的。”我急急和妻来到阳台，晴川这时也从卧室小跑出来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猫头鹰冲开纸箱盖，一飞就飞上阳台的防盗网，站了站，然后扭转头看了看我们家，一会又飞回客厅，朝爸妈的房间走去，见门关着，就又走回客厅，“咂、咂”叫了叫后，又飞至阳台的防盗网，稳站了一会，最后低了低头，才朝阳台外一跃，飞了！”我一听，就问妻：箱盖压了铁锤，猫头鹰怎么还能冲开？妻忙说：昨晚我只压了一根小小的竹竿……妻未想到竹木太轻，还是通山林的。我有些气闷，有些感动，有些醒悟，也有些惋惜，更多的却是解脱。望着清晨阳台外辽阔高远的天空，顿感所有的鸟事都空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假如猫头鹰继续囚在我家，既悖逆它的天性，也有违天地伦理——纵然猫头鹰和你相处得再不错，也不能说猫头鹰和人的关系就已臻入和美，何况这也只是人单方面的评价。人与自然也好，人与鸟也罢，彼此的关系，既相互关联，相互依恋，还须相互尊重。唯有彼此自在，各自独立，均感自由，各美其美，才算真正臻入和美。
　　 猫头鹰飞离我家三十年了。它是在夜间飞回它家的。它飞离时是有些不舍。它飞回真正的家，该是共鸣大自然对它的召唤：归来吧，人类的世界，不可以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