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最后的礼物(散文)
一
1980年的7月,炎夏没有给我带来毕业的兴奋和热情,在县城接受一份教学的工作,我就匆匆赶往老家。
父亲已经患病“卧炕”三个月了。在我的老家,几乎没有“卧床”一说,全都睡火炕。
父亲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蜷缩在炕头一角,我进屋,他的眼睛放出一束欢迎的光,眼神里,深含的期待,顿时变得释然。我们父子一句话没有说。说什么?我心中也茫然。“会好的,有儿在,一定会好的!”这话太假。此前我已经跑到村赤脚医生那里,询问了父亲的病情。赤脚医生告诉我,他所能做的,就是每天去给我父亲抽几针管子浮水。
我没学医,但我知道,这样做,只是在延缓生命。陪伴,是最好的爱。人们常说这句话,我记取心中,但此时,我感到这句话就像尖刀戳着我的心尖,很痛。陪伴是最常情的告白。告白一个生命,如果是无限期,或者限期稍微长一点,这样的告白之旅,充满了温暖,即使生命走到终点,毕竟有一段时间,来慰藉着陪伴的告白,会给我们美好的回忆。我又不能告白,什么话都是残忍。
多日没有好好吃饭了,父亲突然跟我说,想喝一碗面条,最好是杂面汤(胶东人的说法,是豆面擀的面条)。我多么震惊!父亲曾经是厨师,他以为我也是师出名门啊。默默地寻找食材,我回忆母亲活着时擀面条的细节,少加水,多揉搓,再醒面,然后擀面杖在面板上进退,时而撒些面布。我居然擀了一高粱盖子的宽面条,这是我的人生杰作。父亲露出微笑,点点头。我挑起一根送进父亲的嘴里,他慢慢咀嚼着,吞不下,说已经饱了。突然觉得,父亲这是在安排后事。不远的将来,家中只剩下我一人,我会过日子吗?会擀面条就算会过日子了。这是父亲曾经说过的,他说起自己在朝鲜新义州开饭馆的事,那是为了教我一个朝鲜语“古苏”(面条)。我将来教学,吃食堂,用不着自己擀面条。但这仅仅是一个技能吗?什么事,都应该学习,把一瓢面,擀成面条,这就是父亲教我的生活。这份礼物,永远在我的记忆里。
二
毕业后,我衣兜连一块钱也不到。我想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孝敬他水果,走出家门,往村南街去,沿街稀稀拉拉的有人摆了水果,再回头走一遍,有人喊我的乳名。我不认识,她知道我父亲病重,赶紧抓来几个桃子塞给我。至今我也叫不出那个婶子的名字。我用羹匙刮一点桃子水润之父亲的干裂嘴唇,他第一次享受了我的孝敬,眼圈有泪花打转。如今,我也没能回报乡亲的那几个桃子,留下遗憾,也留下我对老家人的一份永恒的温暖记忆。我收下了老乡一份鲜美的礼物,至今还可以回味。
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但我没有被难倒。我求学时,师范学校每月发2块钱作为零花钱,这笔钱是从学生的固定伙食费(共19元)里分离的。我的家庭已经无力负担我的花销了,这让我第一次对孔子“有教无类”的说法有了别解。无论富有还是贫穷,国家都给与了一个人享受教育的机遇。父亲不忍说钱,后期的药费和注射费,赤脚医生也没有和我提,但我知道,这笔钱一定要还上。父亲去世以后,我发了一个月的工资,勉强够数,交到赤脚医生手中,父债子还,我宁愿多还,假如父亲还活着,我愿为他挣钱还债。父亲养育了我20年,他没有得到回报,把20年的养育之恩作为无偿的礼物送给了我的青春。
我知道,父亲于1952年从朝鲜逃命回家,已经把挣到的钱花费差不多了,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时。他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腿疾让他必须拄着拐棍。患有肺病,以“异烟肼”减轻咳嗽。后期因服药,造成肝脏损失,导致肝腹水。止痛片,异烟肼,安乃近,这是他对抗疾病的全部药物,到生命的最后,他还是相信止痛片可以治疗肝腹水。这些药物,在我求学的两年里,他只能赊欠着村药室。父亲最后说话了,断断续续告诉我,留下了那些药钱,就当是留给我的礼物吧。
我感到很富有,我可以为父亲还债了,真正的债主,一定会偿还欠账的。父亲欠下的是拯救生命的账,这笔债是不计还与不还的预支,不只是包含着信任,更有一种不计代价的感情。
三
生命的结束,无论是怎样的状态,总是让我们蓦然震惊。7月20日夜,我睡在父亲身边,不敢睡得香,也不能贪香酣眠。半夜之后,父亲侧身,一手抓住我的被子一角,替我盖住肚子部位,我惊醒了,向父亲投去感激的目光,他闭着眼,夜色中,连月亮都躲到了屋顶的一侧了,父亲看不见我的目光,我相信我的目光在夜晚可以成为一道射线钻进父亲的心中,他一定理解我的目光。
他弱弱地说,我枕头下,有一条我闯朝鲜带过的领带……送给我的儿,作个礼物吧。
这是我回家,父亲和我说得最流畅的一段话。我没有急于把父亲临终的礼物拿出来,我见过他年轻时西装革履的照片,这条领带是灰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花样的领带,并不鲜艳,但很雅致。
没有一次庄重的场合和仪式,父子授受,该是多么温馨的场面,用不着别人在场见证,我一定会铭记此刻,但一切都在平静中发生。而我心中有一曲音乐,无声的“相传”。
迷迷糊糊地,像前几个夜晚,我睡去了,抓着父亲的手,突然觉得冰凉,凌晨3点,父亲走了。他就那样把他的礼物送给我,就像完成了一份使命,没有遗憾地走了。
想起上学时,和父亲随意聊天的一些话。
以后啊,你肯定不能在西学堂(村子的学校)那儿给村子的孩子们教书,走那么远去上学,回来一定有大出息的。站在课堂,应该是穿戴整齐的样儿。父亲的话大意如此。
想到这些话,我就想起父亲的遗像,年轻时在朝鲜照的一张西装革履的黑白照片,打着领带,英俊端庄。20几年,父亲年轻时攒下的钱,此时已经全部花光,他可能是躺在炕上苦思冥想,才想到这个礼物。我不敢说“礼轻情重”,更不敢视为一条普通的领带。我站在课堂上,一定要戴上它,但曾经的时光太古老,我毕业教学时,穿的是中山装,这条领带一直夹在我的书箱里,根本没有排上用场。
我也有过一个非常害怕的想法,可能父亲曾经也想用这条领带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已经连结束自己生命的力量都没有了,手无缚鸡之力,也无把领带系住脖颈的力气了。
四
我还是理解得肤浅了。一条领带,不是要我打扮得光鲜起来。我想到后来人们说起的一句话——系好人生的第一粒纽扣。是的,我从一个学生,走上课堂,做人民教师,这是开启崭新的人生。一条领带,也有着第一粒纽扣的教育价值。一个人选择职业的自信,人生努力方向的确立,不系好第一粒扣子,不系好颈上的领带,不郑重对待自己的职业,就站不直,走不远,一粒扣子掉了,领带结松了,青春的完美就不会有。
直到1997年,我所在的学校,才统一订制了西服作为教师的职业装,父亲赠我的领带礼物排上了用场。在公开课上,在学校活动场面,我才系上那条领带,在工作岗位上,我始终着西服,这是学校的要求,我也习惯了着装整齐的习惯。直到退休,我才换上了休闲运动装,那条领带又被我规规矩矩地折叠起来放进了盒子里。
我所在的学校,教师办公楼的二楼有一面大镜子,教师上课,都要从镜子前经过。老校长喜欢在第一节课站在镜子旁,笑眯眯地送我们上课。镜子上,写了六个红字——正衣冠,洁品行。每当我站在镜子前,都要系紧那条领带,做一个郑重的表情。我觉得所有的老师,站在镜子前,都没有我这份心念——结好父亲相赠的领带,带着父亲的礼物走进课堂。
上班的时候,有几次,都是妻子给我系好领带,她知道领带的来历,一句话也不说,从来不会要求我换一条领带。她在呵护我的这份情感,她懂得我打着这条领带走进课堂对于我的心情的意义。领带的那个结,有时候真的是解不开的,仿佛觉得就是一个死结,系在心头上。有人说,男人一生有一条领带就够了。女人的衣橱永远没有一件适合明天的衣装。我始终不懂前一句,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那条领带一定有着不俗的来历。我的就是,父亲的礼物,礼物的价值,无关礼物本身,而与相送礼物的人物有关,我的领带礼物,一直维系着一种别样的父子关系。
从小系过红领巾,是我的老师给系上的,那一份鲜艳,一直让我觉得灿烂,走过红色的少年。成人了,应该有一次隆重的成人仪式,我在18岁时,耽搁了这个仪式,24岁时,父亲的礼物给我补上了这次缺失的仪式。
系上领带,并非是为了显示风度,是系住那颗躁动的心。每当脖子上系上领带,我觉得就像是扎一道防火墙,打上了结,纷纷扰扰的东西就没有了入口。领带贴在胸前,不是装饰,而雕塑着自己的风骨。人性的枷锁有时候就像一块遮羞布,锁不住,遮不住,扎紧道德和良知的领口,只收清风几缕。如今,我可以这样总结自己走过的人生,算是经验吧。
父亲最后的礼物,陪伴了我大半生。我喜欢用时间来断定礼物的贵重程度,一条领带,在我的心中,它不是一块装饰的布,不是要飘出翩翩风度,而是重若千钧。
按照正常的人生宿命看,每一个父亲和他的子女告别来时,都会留下一些东西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件物品,一句话,甚至哪怕是一声呻吟,这都是父亲留下的礼物,可以解读出太多的情感价值,应该珍惜之。
“最后”,这两个字,沉重,也显示出它不俗而不能再得的价值。
2024年9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回忆父亲的点滴,我深深地知道,父亲的礼物,远不止这些。他给予我的,是无私的爱,是温暖的陪伴,是人生路上的指引。这些礼物,我会永远珍藏在心中,永远不会忘记。 好文章内容丰富,提前祝才老师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