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荷塘远去无归途”
　　 从南环路拐进通往村子的大道行驶一百米，会看到一片低于路面半米的田地。田地北邻是一个被芦苇占领的池塘。最近不知什么人总是把生活垃圾以及工业垃圾倒在池塘西侧，散发着阵阵臭味。颜色鲜艳的包装袋，在碧绿稀疏的芦苇间是那么的刺眼，让人不适。
　　 站在路边，看着它，我心中总会泛起一阵酸楚。我仿佛看到一位妙龄少女，被岁月摧残成面色暗黄的老妇。脸上已没有了往日的细腻光泽，布满岁月沧桑的沟壑。塘边一道道被农人挖来放水的深沟，像是缺掉牙齿的牙床，又像一把是断齿的木梳，满是伤痕。
　　 池塘底部仅存的一滩死水，像是老妇心如死灰的眼眸，一动不动。唯有水面浅绿的水草，让这片类似于沼泽的塘底有了一丝生气。岸边几颗长势杂乱的柳树、杨树，全部歪斜在水面上方。像是用一双手为自己遮羞，不想让路人看透它的窘迫与孤独。
　　 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这里是进村第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片占地十几亩的荷塘。每到夏天，碧绿的荷叶间，荷花亭亭而立，几个莲蓬靠着荷叶摇摆，引得路人垂涎三尺。水波潺潺间，几条小鲢鱼嬉戏于间，一只青蛙在荷叶上跳跃腾挪。微风拂过，荷叶随风摇摆像一张巨大的流动绿幕。几朵荷花在荷叶间轻轻摇动，犹如翩翩起舞的仙子，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令人赏心悦目。
　　 哗啦！哗啦！一阵风起。白色方便袋裹挟着污垢，飘到我的身上，让我犯起一阵恶心。荷塘离我而去，带着无奈与不舍，带着满身的伤痛，带着一场旧梦。
　　
　　 二、“旧时梦，今未醒”
　　 一九九三年，虽然经济一派利好态势，但农村贫穷还没得到完全改善。靠着几亩贫瘠的田地，虽然能吃饱饭，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家条件在村里属于拽牛尾巴的那种。还记得当时，每次学校让交学费，我都得被老师赶回家好几次。实在拖不下去了，母亲就去邻居那里，东家借五块，西家借十块，经过几天不懈努力，终于凑够了学费。为改善当下生活的窘迫，父亲和母亲承包了村北一块池塘，开始种莲藕。
　　 我家第一块荷塘，我们都叫它“藕池”。之所以叫它藕池，是因为它真得很小，也就二三分地。在我们藕池北侧是爷爷承包的大荷塘。从此也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藕池，让我家生活条件逐年增高。我知道父亲和母亲为之付出了超乎常人的艰辛与汗水。
　　 每年春天，天气刚刚回暖。父亲套上老牛拉着大铁犁，在藕池里豁出一道道浅沟。母亲把买来的藕秧子，均匀地埋在里面。接下来就是放水。藕池西侧是一条大路，大路西侧是一条河沟。春天上游放水，这条河沟是沿岸田地的灌溉主要水源。父亲会在路上挖一条狭窄的深沟，把西边沟里的水引进藕池，这种方法虽然费点力气但省钱。如果赶上灌溉的人多，河沟水位低于池塘，这个方法就不管用了。父亲就要架上机器和水泵往藕池里抽水，费时费力又费钱。夏天蒸发严重，抽水要重复很多次。
　　 不出几日，平静的水面，就会出现几个尖尖的小脑袋。随着越来越多的荷叶浮出水面！虽然很小，却给枯寂的池塘带来新生。站在岸边的柳树下望去，几只蜻蜓飞过，此时此景不禁让人想起杨万里的《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伴随着荷叶越来越多，渐渐覆盖整个池塘，绿成了主色调。
　　 随着夏日到来，一夜间几支荷花开在荷塘中央，显得格外分明。一片片荷叶翠绿如玉，层层叠叠。初开的小荷，花瓣紧闭着，仿佛害羞的少女，娇嫩欲滴。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荷塘，荷叶绿得纯粹，荷花美得纯净。另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句涌向心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暑假期间，除了放牛，我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看护荷塘。农村孩子的暑假玩乐繁多，趁着果农回家吃饭，钻进果园摘几个未成熟的苹果，品尝着清新果味与果肉的酸涩。几个小伙伴躲开瓜农的帐篷，摘几个西瓜，跑到灌溉沟里，用拳头砸开，还未成熟粉白的瓜瓤，被狼吞虎咽。再就是光着脚丫，悄悄潜入荷塘，有巨大的荷叶做掩护，深一脚，浅一脚，穿梭在荷塘里。摘上几个嫩绿且饱满的莲蓬，坐在场院麦秸垛的荫凉里，扒出的莲蓬子像一个个翡翠珠子。带皮放进嘴里咬成两半，再用门牙轻轻咬紧其中一半的尾端，洁白的莲子滚落到舌尖上，清香与甘甜溢满口腔。半个莲蓬子皮被吐出来，做了指尖的小帽子。
　　 虽然我家有荷塘，我还是会和小伙伴去别人家荷塘里偷莲蓬吃。小孩子嘛！感觉什么都是别人家的好。我把老牛拴在荷塘东侧一个长满荒草的坑里。爬到柳树上，听蝉鸣，吹清风，看护荷塘。或许读者会疑问，为什么前半部分我说藕池，后半部分却说荷塘，这里我做一下解释。因养藕太过辛苦，爷爷不种了，所以父亲承包下了北侧的大片荷塘。坐在柳树上，俯视着大片荷塘，时刻注意着荷塘里的动静。如果出现一片大幅度翻动的荷叶，我会提高警惕，冲着荷塘大喊一声。
　　 “我看到你了哈。快点儿出来，乖乖投降。不然就把你淹死在里面。”
　　 随着几声吆喝后，荷叶如果一如既往的翻动，八成是风在捣鬼。如果荷叶停止翻动，那是肯定有人在下面偷莲蓬。我会拿起手里的牛鞭，迅速爬下树，朝可疑地方跑去。压低身子，把头放在荷叶下，透过浓密的葶干，望向荷塘中心。其兴奋程度不亚猎人发现了猎物。
　　
　　 三、“苦中寻乐，天道酬勤”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多么美的诗句。美好的事物背后，肯定会有隐藏的艰辛。
　　 随着冬日来临，荷塘修成正果，褪去鲜艳的色彩，换上朴素衣装。雪花飘落，天地银装素裹，铺成一张洁白的画纸。莲蓬凋零，荷叶枯黄，只有褐色的葶干，杂乱无章地立在寒风中。一幅美丽的水墨画浑然天成，散发着枯寂萧瑟之美。这一刻时间仿佛被定格，万物沉醉其中。
　　 父亲穿着破旧棉袄，拿着扬镐，铁锹，小铲子，拉着地排车，来到荷塘边。荷塘底部除部分低洼处有轻微薄冰，大部分都已干涸。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冻土层也越来越厚。为解冻方便，父亲会在前一天晚上，把明天计划挖的地块用玉米秸秆盖起来。第二天一大早，点燃玉米秸杆解冻。但对厚厚的冻土层，这种解冻方式收效甚微。
　　 父亲脱下棉袄，穿着单薄的毛衣，在寒风里抡起扬镐，狠狠砸向地面。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响声，冻土碎屑四溅而起，像是铁石之间冒出的火花。“开冻块”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毫无目的地乱抡一气，非但开不了冻土，还会把胳膊震到麻木，把手掌磨破。我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败下阵来。
　　 厚度达二十厘米的冻土，被清除后。父亲开始寻找藕芽，顺着藕芽用大铁锨清掉软土，这里也讲究技术，掘深了会斩断莲藕，浅了不知整枝藕的长势方向。当露出第一节藕头，父亲会用小铲刀，循序渐进地轻轻把它掘起。我站在旁边，像是在观察一件文物的出土过程。每挖出一枝整枝莲藕，父亲脸上就会挂满成就感。傍晚时分他把挖出的莲藕，拧掉多余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排在地排车上。
　　 经常有路过的村民笑父亲傻，这么一大片荷塘，一个人得挖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雇个人。这时候，父亲总是笑着对他们说：“咳！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俺干习惯了。这不挺快，都挖这么多了。干着活，俺浑身就舒坦。”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工钱。在我们眼里，冬天是寒冷的，但父亲的整个冬天都汗流浃背。他会用整个冬天，把挖藕这套流程循环无数遍。
　　 晚上，父亲会帮着母亲把莲藕整齐地排在由编织袋缝制的大包里。一包差不多有三百多斤。第二天早晨5点多钟，他们俩把打包好的莲藕抬到人力三轮车上。母亲穿上厚重的棉袄，骑上车子向县城菜市场进发。父亲会把母亲送到四五里外的柏油路上，剩下的二十几里由母亲独自前往。
　　 冬天的早晨，异常寒冷。体重只有九十多斤的母亲，挪动在通往县城的路上。黎明前的黑暗包裹着她，北风肆无忌惮地抽打在她的脸上。她弓着身子，费力地蹬着三轮车，到达县城时，贴身衣物已被汗水浸透。寒风袭来，她站在菜市场的空旷里瑟瑟发抖。跺着脚搓着手，等候买菜的顾客。
　　 我家的莲藕，虽然被他们称为“池藕”不被人看好。但天道酬勤，在父亲和母亲的辛勤劳作下，莲藕特别的争气。脆嫩爽口，不管是炒制，凉拌，蒸制，都不会变色。晶莹剔透，仿佛白玉一般。为了能打开市场，母亲有她的销售窍门。面对顾客和同行的不屑，她让顾客先拿回家试吃，如果不好吃，不要钱。顾客被母亲的质朴打动，纷纷围了上来。
　　 自此，母亲再也不愁莲藕销路。每天不仅附近居民，就连饭店的老板们，都早早的在菜市场等候。母亲渐渐有了名气，只要有我家莲藕在，别人休想早卖完。引得同行一直追问她用了什么方法种植？我母亲总是开玩笑地说“我家莲藕上的香油和白糖。”同行纷纷嗤鼻一笑，四散而去。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父亲为了保持荷塘水位，莲藕不会因为断水而变得发艮，不顾白天劳作的辛苦，晚上再熬夜抽水。在别人都休息的午后，他和母亲端着化肥，一次次穿梭在荷塘里给莲藕施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淤泥，腿上爬满蚂蟥，胳膊和脸上被满刺的荷叶葶干，划得满是伤痕，渗出血丝。为了保证莲藕的脆嫩多汁，父亲总是前一天挖出，趁着水分足第二天售卖。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父亲和母亲为这十亩荷塘，付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艰辛。所以我一直认为莲藕的价格比正常蔬菜高一些，有情可原。母亲如果回来太晚，父亲都会去通往县城的小路上迎接母亲。母亲说着今天在县城里发生的新鲜事，父亲则向母亲说着今天挖藕过程的趣事。此时的他们仿佛忘记了一天的劳累，沉浸在收获的欢乐之中。
　　
　　 四、“原味，是美食最纯粹的表达”
　　 还记得，父亲挖莲藕时，有时会不小心碰掉小藕头。藕头是整枝莲藕最顶端带藕芽的那块。他会在棉袄上擦一擦递给我。咬一口，咔嚓！爽口甘甜，脆嫩多汁，藕芽处带着淡淡的苦涩与泥腥味，顿时感受到来自于土地的踏实。
　　 除去藕头第二节到第四节，我们喜欢称为“藕瓜”。其脆嫩程度更是高于藕头，主要做炒制，凉拌，属于藕中极品。宋代诗人陶弼写道：“冷比霜雪甘比蜜，一片入口陈疴痊。”可想而知诗人对莲藕的喜欢程度，形象地表述吃一片就能让陈疴旧疾痊愈，对莲藕赋予了崇高的赞美。
　　 莲藕最后一节，我们称它为“藕棒”。比较细长，脆度与水分弱逊一筹。在集市上，相对价格比较低廉，多被一些食堂或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人家选购。母亲则喜欢把它煮着吃，煮熟后，藕棒变成淡紫色，咬上一口，软糯拔丝，藕香四溢。我们边吃边玩，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正如《舌尖上的中国》所说：“高端的食材，往往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吃到食物本身的纯粹。
　　 父亲常对我说，莲藕是最干净的菜。它生长在淤泥里，除了施点肥，绝对不打农药，不掺杂助长化学药剂。如农人们的品质，朴实无华，坚韧不拔，淡泊名利，洁身自好。虽然深埋于淤泥之中，却拥有白玉般的质地。母亲常对我说，要多吃莲藕，莲藕心眼多，吃了做人通透，不执拗。
　　 随着生活条件变好，父亲因挖藕太过劳累导致臂膀发麻，只好把荷塘面积逐年缩减，慢慢改成了耕地。最后就剩下文章开头的小浅塘，一直到承包期结束。从此我家再没种过莲藕。后来我吃过很多品种的莲藕，包括各地的所谓贡藕，却再没吃到过比我家莲藕更好吃的。
　　
　　 五、“恍若昨日事，依然温如初”
　　 我望向这片已不属于我家的土地，望着这个被遗弃的浅塘，却不敢对它凝视太久。看得越久，梦里的荷塘就会离我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打开心灵之窗，向外望去，一幅幅被定格的画面，像一张张幻灯片循环播放。
　　 女儿透过车窗，一脸疑惑地问道：“爸爸，你倒回车来，就为了对着这臭哄哄的小坑发呆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好轻声说了一句。
　　 这个小坑里藏着我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