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孟子的“朝舞”(散文)
一
位于山东半岛最东端的荣成“天尽头”,东经122°42′18″北纬37°23′43″,按现在的版图看,这并非是最东端的疆界点。古人认为,这里是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古称“朝舞之地”(《孟子·正义》),这样看,真正站在天尽头处“朝舞”的第一人,非孟子莫属。孟子专程来过,于某个早晨,在这里“舞”过。
我每立于这疆地之尽头,海天之无际处,都要以心起舞,尽管天尽头的身后,站着秦始皇、李斯、徐福、汉武帝等一干颇负盛名的历史人物雕塑,但我还是要举臂飘袖,做一次简单的现代“朝舞”,以迎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
我钟情于我的出生地,一切抒情都是从歌咏太阳开始,这个发现归于古老的商周时代,但真正代表一个普通人,践行“朝舞”仪式的,还是亚圣孟子,并非来时就以“亚圣”的头衔堂皇而至,而是一个普通的“游学”者。
据《孟子·正义》记载,齐景公在雪宫(齐宣王的离宫)会见了孟子之后,便对“朝舞之地”心生向往,“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符、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琊。’”“转符”即今天的烟台芝罘,朝舞就是荣成的天尽头,也指今之荣成全境。根据这段话可见,孟子跟齐景公一定交谈了他千里赴“天尽之处”的所见所闻,于是齐景公才把自己萌生了一览黄渤海海岸线的想法说给宰相晏婴听。我想,作为一国之君,齐景公不应该像我们平时来一个“说走就走”的旅游那么简单,而是被“朝舞之地”的风光吸引,“朝舞”在那时,就已经不是表达某个时间舞蹈的意思了,能够值得以此地为背景起舞,做着祭日盛事,一定是风光旖旎,人烟阜盛,对于一代有着“极天极地”愿望的国君而言,更能表达出期望治下之之广之久之灿烂的强烈心愿。古人不约而同地认为,连朝日都最近最早光顾天尽头,为之且蹈且舞,(有人认为天尽头海域暗流涌动,波浪很大,所以看太阳也有了舞蹈的观感)作为“日神”之下的子民,包括国君,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呢。孟子被后世尊为“亚圣”是后事,但在齐鲁接壤的齐国,孟子之贤名已经家喻户晓,齐景公也有着追贤而往的意图。追贤,一直是历代君主作为治国和个人修养的方式,“见贤思齐”,“择善而从”就成为中华民族的最美传统。从这个角度看,“普通”和“贤达”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孟子出身贫寒,就走过这么一条直线的路。
二
多少年,我试图还原孟子在天尽头处“朝舞”的情境。
玉簪束发,修眉明眸,素色长袍裹身。根据史料,商周时的“舞器”,多是戈钖戚钺,而民间作舞锦巾丝帕,这一点与今天的道具几乎相同。孟子手持锦巾,展臂收臂之间,锦巾斗风,一轮朝日,在这一展一收的节律中,冉冉崭露,洒下金黄的光泽,打染了一个且蹈且舞的孟子。
既舞必有音乐,应该是歌“黄钟大吕”,孔子的杏坛教育课程是“礼乐射御书数”,“乐”放在第二的位置,是因为“乐以教化”的特殊作用。据《周礼·春官》记载,“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祭日尚未见有专门的“钟吕”之乐,根据汉儒郑玄训诂,“黄钟”为“阳声之首”,而“大吕”则“为之合”。祭日当使用“阳声”,且恰如其分。
但“朝舞”又非泛泛的舞蹈,是古代礼日祭奠的专用仪轨,一定有着祭祀日主神的专属仪式,舞姿不可考,但离不开手舞之、足蹈之的传统。我觉得,除了歌咏黄钟大吕,一定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献给太阳的歌,当然早已失传,《国风·豳风·七月》有些记载,也未见祭辞。尽管我们无法重唱,但歌词一定是“期待,卜颂,豪迈、感恩、崇拜”的主题。对自然的关注和虔敬,可以说是随着中华民族发展的不变旋律。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并非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所有的,都体现在每个细节中。
三
古人留下的文化,至今有的就成了谜语,也恰恰是这样,古文化的神秘感,一直导引着我们探求。
“朝舞”的“朝”,有人读作zhao,有人读作chao。根据“朝舞”的作用,我觉得两种读音都不错。意思分别为“日出而舞”和“向日而舞”。根据史料,有人认为是根据“朝歌”而来,如果这个说法成立,我倾向“向日而舞”,表达出祭祀日神的崇拜而虔敬的感情。
根据《史记·封禅书》记载,古人认为:“日主成山”,成山东首就是天尽头。“成”是这样解释的:“成,重也,言丘上更有一丘相重叠者。”这也让我这个地道的荣成人看了都觉得新鲜,也为自己很长时间不知所出而感到羞愧。有意思的是,孟子临成山之东首“朝舞”,荣成这块地方就有了古名,就叫“朝舞”。就像山东的苍山县,自古叫“兰陵”,总让我觉得李白的“兰陵美酒夜光杯”的诗句开启了兰陵的历史,而大蒜才属于苍山。(苍山县出产大蒜,世界闻名)
至少,孟子对于一个地名,是有着命名的贡献,是在“弄璋弄瓦”时送以惠誉。“朝舞之地”,向阳而生,这样的意境,永远属于荣成这片神奇的土地。古人给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何其多,当初生活在这里的“东夷”民族,并未相求于贤达名人,一个有风景的地方,一个能诞生文化的地方,不管多远,眼光和脚步都会到达。自古,荣成属于荒疏的东夷远地,皇恩浩荡而不及,脚步再远而不至。孟子率先根据古籍所载,迤逦而来,才证实了这片土地的神奇与传奇。
华夏文明的肇始,就是农耕文明,面朝黄土背朝天,早就被认为是一种很不可靠的文明形态,受制于天灾,常常必须折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于是华夏的先祖就开始了天象卜卦探索,后羿射日,解决不了民生灾难,只好通过祭日,以求日神护佑。最初的“祭日”,在古代的齐地蔚然兴起,古东夷地区,就有了祭“八神”的盛况。其中“六曰日主”,神祠就设在天尽头所在的成山。“成山斗入海”,“以迎日出”,如此地缘,成就了祭日的首选之地。孟子,应该是被齐国的这种文化吸引,而成为第一个主祭人角色。所谓的农耕文明,决不能简单理解为春播秋收,而是一个有着广泛文化背景下的活动。也可以说,孟子对农耕文明也有着突出的贡献。
在春秋时代,或者说,孔孟儒家文化形成的初期,其信仰也是多元的,儒家推崇的“礼乐”的“礼”即《周礼》,无疑看出儒家教育的“学以致用”,据推测,孟子就是履行“周礼”而来,这也颠覆了我们认为的孔孟是居于斗室著书立说的概念,找到了一个身体力行的学者形象。如此说来,天尽头的身后,应该把孟子雕塑成一个最初的舞者,我揣摩名字,就叫“朝舞者”吧。他完全可以和欧洲的那座《思想者》的雕塑媲美,而成为东西方互相辉映的两个文明坐标。
即使这座雕塑可能在日后的时代被竖起,但我每临天尽头,已经有了“朝舞者”雕塑的3D动感画面。亚圣依然活在他的舞蹈中,人们依然可以寻找到荣成古名“朝舞”的源头。因为一个人,我们喜欢一座城,这可能是一个最小格局的表达,往往是因为感情的寄托。因为一个孟子,我们认识一座城,找到荣成这座城深厚的文化底蕴,荣成的文明之火,完全可以说是被亚圣孟子点燃的。所有的“祭”几乎都是以卜卦去撬开鸿蒙迷昧的外壳,我认为,唯有“祭日”是一种完全欣然接受的文明之“祭”,不难发现,我们这个民族一开始就是善于捕捉灿烂的一群人,日主神,就成了中华文明最早的图腾,到孟子,自觉迎日朝舞,这种崇拜仪式已经非常完美了。
我曾建议当地有关部门,挖掘“朝舞”文化,推出大型的“朝舞”演出。我一直在期待着。曾和当地的历史民俗学家宗槐先生谈及,他说这个主意好,就应该挖掘我们这座城最深的根系,培植这棵两千年不倒的城市之树。
四
一支“朝舞”之歌,唤醒了天尽头的海风,不是咸味的,而是灿烂的味道,变成了真正的“国风”。孟子走后,海风款荡,已经刻上人文的足迹的天涯处,再远,脚步和车轮都可以抵达,天涯,一旦有了人文色料的涂彩,就不是恐怖的遥远,因为太阳最初的光芒,可以四射华夏大地。孟子,是开启祭日时代的前驱者,于是,其后的帝王不敢怠慢,似乎隔代相约,信息却没有间断。
秦始皇来了,来干什么?关于他两次东行到天尽头的目的,说法颇多。尤其是由方术家徐福陪同,那就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药。他享年50岁,50岁前就考虑这个事,似乎又不太合情理。还有一说,以天尽头之西建有的由李斯所书的“秦东天门”牌坊为证,秦始皇是来巡查他大秦国的一统河山的疆界的,但秦始皇相隔不几年又东巡第二次,如果是解释为这个目的,还是有些漏洞。可靠的解释是——礼日,或许是孟子的“朝舞”让他心动,孟子生卒年是公元前372—289年,秦始皇是公元前259—210年,不足百年前发生的事件,他不能不知。由此看,他也应该是“追贤”而来。根据天尽头处的“始皇庙”遗址,(几经修复,现在犹存)是作为皇帝行宫而存在,庙宇的存在起初就是为了祭奠的仪式,所以,“始皇祭日”,是他东巡的一个意图。当然是希望江山长远永固。有人说,秦始皇也随手创造一个可以和“朝舞”齐名的典故,这是一种幽默吧。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里有秦始皇“立石标为之记”的句子,或许是为了记述他“礼日”的地点,“石标”即“石表”,这种无字的石表,应该是表达他虔诚祭日的仪式。
其后的汉武帝,也相继而来祭日。可能这是皇帝东巡目的最单纯的一次。尤其是汉代推崇儒学,孔孟圣人已经被抬举到极高的地位,不能排除汉武帝“追贤”祭日的目的,以为天下人的表率。当然,也可能是沿袭古制使然。在商周时代,就在天尽头西相距百里的文登旸谷山就是“羲仲宾日”的地点。(宾,即礼)围绕一轮日的喷薄而出,历代君王,都一律地视为“君临天下”的象征,希望国家像日出一般繁荣,于是有了这种礼仪传统。
据说,有臣子劝朱元璋来祭日,但未成行。史书记载,朱元璋看到《孟子》书上写的“民为贵,君为轻”句,勃然大怒!便下令把孟子逐出文庙,不得配享。
孟子,是一个具有广泛文化意义的使者,他影响着其后的国家朝代,包括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
五
天尽头,靠着地缘的优势,而让古人注意到。地缘,最初的意义在于诞生文化。而如今,地缘和政治挂上钩,却加剧了矛盾冲突。利益,在没有健康文化的加入时,就会变质,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孟子对于儒家文化的贡献不可忽视,儒家文化对君王治国理政的影响极大,而我们却常常忽略了孟子在其他方面的建树和影响,我觉得,他对齐鲁文化的影响,包括对地缘文化的影响也是不可小觑的。由他的“朝舞”地缘文化,我想到了他对“小康”愿景的描述,他对原始的“小康”思想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探索和理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这些往往被归为他的“民本”思想而不再考究。这不仅是对人物形象是否丰满,具有损害,对中华文化本源的研究,也是断了源泉。
回到孟子身上,有人猜测,可能是孟子为挖掘“夸父追日”之说,夸父逐日而未至天尽头,孟子要续写这个传说。这是不可考的。但作为中华文化,一旦点燃了文化的引信,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符号了,人们喜欢并希望这种文化不断丰富,于是才有了各种演绎。
令我感慨的是,不管的天涯,还是偏远之地,中华文明,总会有人携带而来,哪怕是“春风不度”的玉门关,诗歌喊了几声,玉门关也打开了,这是中华文明强大的渗透力。日出之光,普照大地,还有比日光更强烈的人物,就像孟子一样,也是释放光芒的人。
为什么后来在泰山上祭日呢?天尽头祭日,追求的是国运长远,而泰山之巅祭日,应该是追求国力之高吧?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很多事实,但我们未必就能从这些事实中推求出必然的结论,但我们按照逻辑推演,就可以丰富这些文化的形态。
“朝舞”之名,何时无闻了呢?据《太平寰宇记》说,“始皇造桥欲观日出处,有神人召石山下”,于是,荣成便有了“召石山”的别名,其后到清朝皇帝赐“荣成”名,都是在“朝舞”本名之下的衍生。“召石山”因“礼日”而出现这个名字,是不难理解的衍生名字。“荣成”呢?近代有学者不断考证,成山可见,天尽头就在成山极东;“荣山”在何处,找不到。我认为,“荣”即“光”义,特指阳光,这就好理解了。《礼·丧大记》说:“升自东荣,降自西北荣。”可为佐证。“荣成”,即阳光照耀下的重叠连绵的山。其实,以崇拜太阳而命名的,包括藏族也如此,如“林芝”,在藏语里是“太阳宝座”之意。那么,孟子的“朝舞”就像一个词根一样,可以派生出太多的词汇。
孟子的“朝舞”之名,如今也成了一个文明的符号,这个符号,开启了农耕文明向着仪式感进步的舞姿和歌声。
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人,怎样才能做一个优秀文化的传播者,孟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文化传播力,“朝舞”里包含着孟子的亲历亲行的践行精神。与其说,孟子是用舞姿开启了真正的祭日礼仪,不如说他唤醒了此后的一个个文化时代。不仅是在一个文化的点上留下了脚步,定格了舞姿,而且是闪耀着光芒。一个发光的人,才可名芳千古。
春秋以后,儒学,道学,佛学,玄学等诸多学派杂沓出现,简单把孟子归到儒学,还是不能公正地看待他在文化中的价值。我非常赞同孙中山先生对孟子的评价,认为孟子的“王道”吸纳了“自然力”的内容,于是更具真理的力量,走出了简单推理的怪圈。“朝舞”可能就是他崇拜自然力行为的一种选择,这也是把人文的触角伸向自然的尝试,正所谓,道无处不在。
有人说,“朝舞”应该和商周时代的“朝歌”一并记入文明史。中华民族也是一个向往“诗意地居息”的民族,孟子,那就是在天尽头处,唱响“诗意”的人,他的“朝舞”的乐谱舞谱虽已失传,但却给我们登临天尽头一定要起舞的冲动。心中响彻着赞美的乐,迎日起舞。
在文旅极盛的今天,多少游客就是为了踏响这个“朝舞”而至,愿他们在天尽头跳出响着时代节奏的“朝舞”吧。
跟随着孟子,大声喊着一个词“朝舞”,让你的天尽头之旅,充满别样的古风古韵吧。
2024年9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