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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惊雷滚滚壮父行 ———— 摘自章回体回忆录《将牛本色》


作者:草堂瘦叟 进士,7628.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86发表时间:2010-04-05 21:05:42

年年清明年年春,
   三十九载梦牵魂。
   老父一去不复返,
   惟留余愤传至今。
   ——瘦叟丙寅年清明吟
  
  
   惊雷滚滚壮父行
   ——摘自章回体回忆录《将牛本色》
   瘦叟刘沂生
  
  
   倾盆大雨自天降,
   长空撕裂闪金辉。
   苍天有情挂凄容,
   壮父西行,
   落惊雷。
   同悲,
   同悲,
   弥水呜咽,
   久徘徊,
   不肯归。
  
   “海深深,莫如母情深。山重重,难及父情重。”
   这应当是人世间的通理。然而,大千世界中,也有那么些不孝子孙,竟然对自己父母生不养,死不葬,心目中只有他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我们兄妹们,都是孝子,却也都深悔自己对父母孝敬不够。等到有精力、有财力去孝敬他们时,他们却已呼之不归了。
   父亲的一生,是慈悲的一生,随和的一生,宽容的一生。他终生所抱定的信念是“宁让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我敢说,直到他魂归西天那刻止,他的周围只有朋友,没有仇家。我从父亲身上,学习继承了不少长处,却比他更坚强些,更勇于拼搏些。因而,我所取得的成功,也比他更多一些。
   父亲躲债避居沂水后,因长子春生从军而投身革命,含辛茹苦十余年,无怨无悔;又因儿子复员而同返青州,默默操劳二十载,无哀无艾。他只要求自己为儿女们贡献,并不要求儿女的回报。他常对人们说:“养儿育女是义务,何求回报?”以我看,有这种胸怀的父母,并不多见。
   一九五八年母亲去世后,他的生活很孤单,他所任医生处的卫生院,便成了他的家。兄长不在家,大嫂拖着一大帮孩子,他无法依靠;姐姐远嫁临淄,他不能指望;我在曲阜求学,更帮不上他的忙。这些年来,我们做子女的,对他关心的太少,但他从来也没有向外人讲过埋怨的话。
   其实,父母所需要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援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的经济状况,比任何一个儿女都强些。他每月四十来元工资,足够自己开支。他所需要的,仅是子女们的爱。当我上大学暑假回来,用节省的助学金为他买回一柄雕龙桧木手杖时,他便高兴得手舞足蹈,似如还童,逢人便夸:“这是小儿沂生从曲阜大学捎回来的。”
   看,当老人的,多么容易满足啊!我们做子女的,又何吝那点对父母的关爱呢?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父亲呢,心里也没痛快过。在我被打成反革命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跑到寿光来看我。尽管有时仅仅隔着窗子说几句话,他的心里才能踏实一些。他相信自己儿子无罪,却又无能救助儿子,只能洒下串串热泪,怀忧离去。
   他革命几十年,却对这场文化革命不理解,不适应,一直抱定不参与宗旨。他们的院长拉派别,立山头,自己保自己。父亲拒绝参加他们的派别,于是就引起院长不满。院长的理论是:“阶段斗争,只有两大阵营,不是反革命,就是革命,根本就不存在中间立场。你刘德亭不保我,那就是反对我!”
   父亲为了逃避这场人吃人的斗争,曾多次请假南游,到湖南姨母家小住避难,后来却诬蔑他“对大革命不满,有意对抗革命领导”,竟然扣发他三个月的工资,让他过着无依的生活。这,也许就是当年那些革命领导的革命行动吧!父亲在抗日时期,就早已是响当当革命者,在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们面前,却被斥之为革命的逃兵。像这样的气,又怎样咽得下呢?心情怎么会舒畅呢?最后,他与一大批老年医生,统统被无理地赶回家中,因而身体也一天天垮下来。这,就是他致病原因。
   今年清明后到我家时,他身体虽然已显衰象,想不到我才离家三个月,家兄就来电报催我回益都。父亲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呢?我心里怎么也估摸不透。
   我离开寿光清查办,跨上自行车,一路紧蹬。此刻的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提水,七上八下的,一点着落也没有。当我赶到城里家中时,天已近午。唯恐家中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连大门也不敢靠近。转过墙角,已能远远看到我家大门。将自行车点在门口,我便一声不响地走进二门。转脸向北屋望去,想预测一下屋里情况。屋门口吊着竹帘子,里面的情景看不真切。看那平静的样子,倒不像有什么不太如意的事发生。此刻,我的心全放下了。我以为父亲想念我,拍一封假电报骗我回来,好大家欢聚一天呢。我正想兴冲冲向北屋闯去,屋里却突然传来父亲极不耐烦的训斥声:“走开,叫你们走开。不吃药,我没病——听到了没有?”略沉,听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些,似乎在发火“沂生,沂生呢?怎么还不回来?”
   “来啦,来啦!”听到此处,我心里又紧张起来,已经感到老父的确病了,可能还不太轻。我几步跨到门口,挑起竹帘,来到父亲面前,轻轻地说“大大,我来了”。
   “你还知道来?都仨月了,人影也不见你。哼!”他的性格也变了。他是从来没有这样训斥过我的。病情的严重性,显而易见。
   此刻,嫂嫂端着一碗白开水,姐姐莲生手心里托着两粒药片,大哥春生也在父亲身边。我接过药片和水,向他们递个眼色,让他们到另一间房内休息。他们什么也没说,悄悄地离开了。
   兄嫂离开以后,父亲让我靠近他,声音极低地说:“沂生,我的病不轻。药能治病,不能治命,再吃药也没用的。”
   我眼里满含着泪花,说:“不,你能给别人治病,就能给自己治病,是吗?”
   父亲摇摇头,丧气地说:“医不治自啊!天将亡我。”
   自从父亲生病那天起,老兄春生就将父亲接到家里奉养着,照料父亲的重担,都落在兄嫂二人的肩头上。秀美抽空,也扔下孩子,跑进城来给老嫂做帮手。可是,待不了多久,父亲就赶她下乡去。一走晚了,他就发火:“快走,快走,看孩子去!波子还小,你能放心吗?”
   秀美没法,只得默默离去。你看,已临日暮之时,还在念念不忘他那宝贝孙子,多令人敬佩的老人啊!
   老父也曾住过十来天院。可是,他怎么也住不下去,非要出院不可。动员急了,他对医生也发火:“我没病,你们留着我干啥?”实际上,他的病已经非常沉重了。那时,他自己心里已很清楚,只是不愿说出口罢了。没有办法,只好出院,回到家中。
   据医生诊断,父亲的肾功能已衰竭,且出现尿潴瘤现象。尿中毒病态,逐渐明朗化。七十三岁高龄的老人,的确已经难以挽救。
   这天晚上,我与老父同头而眠。半夜间,他向我极认真地交代了三件事。如下,是他当时原话,至今犹言在耳:
   其一:“福波是个好小子,他比你们福气大,替我好好教养他。我人在九泉,也会庇佑他的。”福波是他的命根子,如此说,我并不觉得奇怪。
   其二:“秀美这一胎,还是个儿子。听我的话,送给春生,也让他香火有继。”听了这话,倒令我想起往事。我们已有两女一男,连保姆六口人开支,每月收入八十五元。要维持最低生活水平,已经够紧张。我们夫妇,已经决心不再要孩子。父亲得知后不同意。他认为,老嫂光兰是单生型,已经生了四个女儿,再生还是女孩。他断定秀美属于双生型,也称做大花生型,即连生二女后,再生必是二男。老人家动员秀美再怀一胎,生个男儿送给春生。于是秀美又怀上第四胎,已经五个月了。老父的苦心,临终也不能忘怀。
   其三:“我留下了一百五十元钱,原计划添补你给我盖那两间房。看来,我是住不上了。近几个月又花去五十元,还余一百。你留着,房子还得盖。盖好新房,夜深人静时,我会到新房里坐坐的。”他讲得像真的一样,惊得我浑身一抖。随后,他将那一百元钱塞到我手里。这是老父的一颗心啊,我紧紧捧在手里,贴在胸口上。
   老人临去前,都有他们的心事,老父这三件事,哪一件也是为了他的子孙后代。多么善良,多么可敬的老人啊!
   父亲的最后一段时日,是我陪他度过的:白日扶他在院子里走动,夜里与他同榻而眠。父亲的病情,日趋恶化。利尿剂已给他利不出尿,镇静剂也给他镇不住疼。疼得最剧烈时,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树干,将头狠狠顶在树上。然而,他却不喊一声疼,不说一句苦,不愿让子女们为他揪心。目睹此情此景,做子女的却比他喊出来,叫出来还痛苦。老人家,你就喊一声疼、叫一声苦吧!那样,你的痛苦,也许能够减轻一些呢!
   老父不想再受罪,也不想让儿女们再受苦,他决定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不但绝药,而且还绝食。谁让他吃饭,他就骂谁。他已经六日不食,两日不饮了。到了第七日,他忽然对我们说:“给我安好床。在外间睡,你们出入也方便些。”
   灵床,人倒头后才安。他尚能起卧,却让我们给他预安灵床。看来,他对死是毫不畏惧的。我们从命,为他安好床。他静静地躺到床上去,双目直直地盯着屋笆,似有所思。屋里静得吓人,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我们兄妹,紧紧靠在床边,偷偷抹眼泪。不知谁不小心,发出轻微的抽噎声。老父虽临绝期,耳朵却依然非常灵敏。当他听到轻泣之后,竟将头轻轻一摇,不高兴地说:“哭啥?生老病死这是常情。人死,灯灭,也是必归之路。有啥好哭的?”
   姐姐莲生抹把泪,勉强装出笑容,说:“不哭,大大,你歇着吧。”
   老父不吃,也不喝,头脑却非常清晰,间或还与子女们说几句话。像这样的奇事,你们是否见过:
   登临仙乡疑有路,
   悠悠长卧待西行。
   第九天傍晚,老父猛然间坐起来。他用手指着门口,双目直呆呆地,声音有些沙哑地对我们说:“闪开门口!你们看,你爷爷来接我了。那是谁?你奶奶?咦,还有你娘。怎么,都来了?哈哈哈……都来了,都来了!”
   我们转脸向门口望去。门口那儿什么也没有。父亲的话,把在场的人吓得毛骨悚然。女人们胆小,光兰与秀美吓得直向人们背后躲藏。我和姐姐莲生一点也不怕,急忙扶他躺下。我勉强作出笑容说:“哪里有的事。你看花眼了,歇会就好了。”
   “不,不。他们来了,又走了。我也该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会,慢慢合上双目,静静地睡着了。他的两撇胡微翅着,面上挂着微笑。他睡得那么安静,笑得那么慈祥。他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去了,永远地去了。没有等到共产党为他落实政策,没有等到儿子为他盖起专居的新房,没有留下对子女们的任何怨言,没有……这一天,是一九七一年古历七月初五日,他享年七十三岁。他不信鬼神,不迷信,却偏偏落入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圈套。
   夜里,狂风骤起,下了一夜暴雨。第二天,却又是一个朗朗晴天,让孝家和帮忙的,没有多遭苦累。人们都说老父死后“先阴后晴,好人老天也疼”。这是真的吗?
   ……出殡那天上午,又是好一阵瓢泼大雨,大街上的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慈父离去,老天也在为他哭泣呢。中午雨歇,老天给了个出殡的机会。我们刘家是大户,城里乡间的孝家,不下九十口人,架子前后,跪下满街白布衫。起灵了,哀声四起,连围观的人们也都洒下悲泪。出殡时长孙领路,福波由帮忙的抱着,头顶纸包,走在孝家的最前面。在一长串哀哀哭声中,十六人抬灵棺,漟着街上积水,缓缓向东门移去,移去……
   说起来人们也可能不信。父亲的灵架,越抬越重,还没到徐家桥,杠手们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不得不中途停下来休息。灵架刚落地,大雨又泼地而降,孝家与帮忙的,只好蹲在地上挨淋。一会,又是天晴雨止,骄阳高照。
   父亲在西邢人缘极好,福忠领着不在服的同门兄弟,以及同村的崔家兄弟,已经远远地来接灵了。原有的帮手替下来,全换成西邢的乡友。出人意料,灵架起了三起,仅仅微动,却抬不起来。福忠虽是村里队长,却是福子辈老大。他来到灵棺前,三叩三拜,而后冲着灵棺,大声呼道:“大爷,咱们走吧!村里老少爷们,还在村北等你呢。”而后,他亲当礼仪、亮开嗓呼喊:“背杠——起架——”
   说也奇怪,那灵架被稳稳抬起,轻飘飘向西邢村北老墓走去。我不迷信,但是,对这一现象,至今也解释不通:难道人死后,真的尚有灵吗?要不,何以如此?
   灵架进了老坟,不少乡里在穴旁敬候父亲来到。墓穴,昨天已由村里出好,比一般穴深近三尺。人们传说:“墓穴深深,传福子孙。”老父将所有的福都留给我们了。我与春生临穴一看,呀,穴坑里积水与地平,根本看不出深浅来。听人们说,穴坑的水有多深,其后人的福就有多大。父亲穴满积水,那么,他的子孙们都会洪福盈门了。但愿如此吧!
   在乡人们的帮助下,四五只水桶,从穴中向外攉水。好一阵子,才将穴中水攉出来。众人肃立,鸦雀无声,寿棺缓缓降落穴中……
   在人们从穴中向外攉水时,天上已阴云密布。坟丘尚未筑好,早已电闪雷鸣起来。不一会,倾盆大雨,普天而降,比前面几场雨下得更大,时间更长。我这人不讲陋俗,圆完坟后,又在老父坟旁立了好久,一首七言古诗油然而成。诗的题目是《电闪雷鸣壮父行》,诗曰:
   倾盆大雨自天降,
   长空撕裂闪金辉。
   苍天有情亦垂泪,
   壮父西行落惊雷。
  
   作者:瘦叟刘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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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此作,满眼含泪,教养深情,历历在目。老先生如此壮写老父驾鹤西行,令人感慨万端。出殡的场面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出殡的情形,风俗很是相似。愿年轻的读者朋友能够从中读出深厚的恩养之情。【编辑:耕天耘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004060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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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耕天耘地        2010-04-05 21:06:47
  读罢此作,满眼含泪,教养深情,历历在目。老先生如此壮写老父驾鹤西行,令人感慨万端。出殡的场面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出殡的情形,风俗很是相似。愿年轻的读者朋友能够从中读出深厚的恩养之情。
2 楼        文友:草堂瘦叟        2010-04-06 06:57:59
  谢谢耕老弟的点评。
   此为纪实文学,并未作多大艺术加工,也难判定是小说还是散文。是否?
刘沂生,笔名瘦叟,现代传奇作家 。出版《犟牛本色》、《魏嵋传》、《古州传奇》、《碧血沃古州》、《衡王府史话》与诗集《草堂清韵》等六部著作。
3 楼        文友:晋忻李        2010-04-12 10:38:54
  孝乃是我们泱泱古国的优秀传统之一。先生对亡父的追忆,其情也深,其文也醇,令人感动敬佩。问好作者和耕耘大编。
晋忻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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