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石榴红了(散文)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石榴的生长成熟期和中秋节的到来是并行不悖的,石榴红了,中秋节也就到了。
每当那时,奶奶总会让我爬上石榴树去剪那又大又红的石榴,而我也总乐此不疲。除去帮奶奶采摘石榴外,还有一项差事也是我极乐意干的,那就是给村西头居住的老栓奶奶送石榴。老栓奶奶是全村唯一一个五保户。老栓爷爷把老栓奶奶娶进门的第二天,就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离开了她,哪知这一离,便是永恒。
老栓奶奶极爱石榴,当我把石榴递到老栓奶奶手里时,她都会和我先分享一个。她轻轻剥开石榴鲜红的外衣,一粒粒晶莹剔透、紧密相连的籽实,宛如一颗颗红宝石,闪耀着诱人的光泽。轻轻咬下一颗,饱满的果汁瞬间在口腔中爆开,甘甜中带着一丝丝恰到好处的酸,令人回味无穷。她总说,人要向石榴学习,所有的籽实都紧密地抱在一起,相互依靠,团结互助……通常她还会给我一个月饼,然后把我揽在怀里,看着我把月饼吃完才让走。那时能一口气吃上一个整月饼,是一件能让人高兴回味半个月的美事。
石榴树长在我家院子的西边,是一棵大如海碗口粗一样的壮树。树长得很丑,满身疙疙瘩瘩,弯曲盘旋着杵在那里,像极了一条从地下探出的蜿蜒苍龙。奶奶说,是我曾祖父在西北军当连长那年带回的树苗。
每到春天来临,那经过一冬天风霜雪雨洗礼的石榴树就会焕发青春,吐出碧绿玉翠的新芽,枝繁叶茂间挂满了小红喇叭似的石榴花,逗引得花喜鹊们在上面吱吱喳喳地追逐打闹,奶奶总说,有喜事要来了,可喜事总也没到来。
儿时的生活并不像现在这样富足,物品丰富,琳琅满目,想吃啥有啥,想买啥就买啥。那时,一年盼不上几个节日,而能吃上点好的,能改善一下生活就更是少至又少。比如说国庆和元旦,虽然是普国共庆的大节日,但在农村是不会改善生活的,还不如一个不起眼的二月二龙抬头。龙抬头这天是要吃龙耳(饺子),扒龙鳞(春饼),嚼龙须(面条)的。
屈指算来,在几个能改善生活的节日里,我独爱石榴红时的中秋节。每当中秋月圆之夜,当一轮玉盘透过丝丝轻纱白云,挂在我家小院上空的时候,奶奶总会面向玉盘摆上小方桌,方桌上供奉着月饼、石榴、苹果、葡萄、酥梨等时令水果,祈求月亮奶奶品赏。
这时的奶奶是极虔诚的,她会面向明月,在小方桌的后面放上一个蒲团(用茅草编制的坐垫),双手合十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每当这时,我就会躲在奶奶的身后,竖起耳朵聆听奶奶所念。
那一刻,天地仿佛都被奶奶使了法术,寂静得让人惊悚。正在街门道里蹲着抽烟的爷爷,忙把长烟管从嘴上拿开,聚精会神静听奶奶祷告。在厨房忙着收拾锅灶的妈妈也停止了响动,生怕锅碗瓢盆的噪声,打扰了奶奶的虔诚。就连躲在石榴树下秋虫们,也突然停止了吱吱的欢叫,知趣似得配合着奶奶与天地之间的窃窃私语。
奶奶如老僧入定,默念着我似懂非懂的祝福。什么月亮奶奶保佑世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什么家庭和睦、团团圆圆,什么保佑我的宝儿早日脱离苦难,回家团圆……每当这最后一句出口时,奶奶就哽咽掩面,泣不成声。我也会被奶奶这个举动吓得伏在奶奶背上慰籍着奶奶,与奶奶一起抽泣。
老栓奶奶在老栓爷爷去抗美援朝后,就一直一个人过。她是军属,自然受到政府的照顾,每到逢年过节政府工作人员就会给她送些粮肉什么的。每当这时,她也会给我家送些尝尝。她因干事雷厉风行,刚正不阿,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当过十几年的大队妇女主任。记得批林批孔那一年,一帮身着没有领章帽徽绿军装的革命小将闯进我家,以砸烂孔老二孝子贤孙的罪名,把我们家老屋阁楼上父亲的藏书通过阁楼的小窗给扔了下来,然后拉到大街上一个叫“农会屋”地方给烧了。奶奶说,共拉了三平板车。那些书多是些发黄的旧书,没有我书包里二年级的课本印刷得漂亮;不是木盒子或硬书皮包着,就是用线绳捆着,而且多是竖板印刷,密密麻麻的繁体字,非常难认。
他们烧完书,又返回我家打砸其他东西时,被气喘吁吁赶来的老栓奶奶大吼一声:我是妇女主任!是贫农!是军属!给制止了。当时一个尖嘴猴腮,歪戴帽子,身矮体瘦的红小将已经把我家堂屋条几两旁摆放的两只半人高的花瓶摔碎了一只,第二只刚举起,就被老栓奶奶生生给夺了回来。猴腮小将不服气,但她不如老栓奶奶的力气大,老栓奶奶的身高少说也有一米七零,留着刘胡兰式的短发,微风荡起她的半边发型,一幅大义凛然的气势,猴腮猥琐了。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老栓奶奶靠紧密相连、团结互助的石榴籽精神,给予我家极大的呵护,使我的爷爷奶奶不知少挨了多少次批斗。
老栓爷爷和我的至亲爷爷同岁,是我们王门出了五服的本家。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我的太奶奶看他可怜就接济到我家,帮着长工干些杂活。十五岁那年去镇上赶集,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徐蚌会战时被俘,又参加了解放军。他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解放军,然后打蒋匪,最后又到朝鲜打美帝,但始终没放过一枪,一直干后勤,是一名军需官。
老栓奶奶在姑娘地里就和我的至亲奶奶认识,他们同在一个村,我的至亲奶奶是大户人家,能识文断字,能裁剪窗花和刺绣。老栓奶奶的父亲长年在我奶奶娘家打短工,有时老栓奶奶也会跟着父亲到奶奶家玩,这样就和我的奶奶认识了,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也就是现如今的闺蜜。
奶奶在祈祷祝福中所说的宝儿,其实就是我的父亲。因为自打我记事起,就从没见过父亲,问妈妈和奶奶时,他们总说到很远的地方工作去了,要等好几年才能回来。直到有次和二年级的同班同学闹架,他诅咒我的父亲在坐监牢时,我才有所知晓。
原来在我出生后还不到一周岁时,在西北某大学教书的父亲就摊上了一桩政治事件。那时,“文革”已经席卷中华大地,全国上下正处于一个万里江山万里红的激进时代。一个在人民公社工作的基层干部,对当时中央制定的,收回农民保留的部分“自留地”政策有抵触情绪,想联系几个在基层工作的干部,联名向党中央写信反映实际情况,恳请中央以农民口粮的实际出发,给予暂缓实施。恰在这时,父亲放寒假从学校返乡,那个在人民公社工作的干部是父亲的高小同学,他找到父亲,说明了来历和想法。
父亲虽在学校工作,也时常被每月的定量粮食困扰着,对农村的现状也十分了解。向党中央写信,那可不是一般的写家信,既要简言意赅、纲举目张,又要条理分明,逻辑性强。基层干部自知他所联系的几个人中,没有这样的文笔,就想到了父亲。父亲当时在方圆几十里内也算是个高文化人,也属性情中人,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哪知信发出后不到半个月,他们几个就被市文革小组莫名其妙给抓捕了。
原来信到省邮电总局分拣时,被一个警惕性和积极性双高的邮递员发现了。他报告了上级,上级又报告了更上一级,最后落到了省文革办手中。省文革办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就退回市文革办,责令市文革办严肃调查此事。市文革办几个激进青年如获至宝,他们万万想不到,几个不入流的基层小吏,竟敢越级向党中央反映情况,是对省市县领导的蔑视,是可忍熟不可忍。连夜召开联防抓捕会议,就这样几个还在翘首以盼,等待中央能够改变政策的官场小吏,被投进了监狱。最后被定性为一起反革命集团事件,为首的发起者,在宣判游行三日后,被枪决,其余四人包括执笔的父亲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处十至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直到1978年才平反昭雪。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厌倦了紧张而繁琐的高考学习,我瞒着家人,悄悄报名应征入伍。在穿上绿军装即将从豫踏上北去列车的前一天晚上,我忐忑地来到老栓奶奶的小屋,向老栓奶奶辞行。我的身高已不允许老栓奶奶像儿时那样把我揽在怀里,我故意坐在小马扎上,把头靠向老栓奶奶,好让坐在椅子的老栓奶奶有居高临下的优越。
老栓奶奶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眼睛也失去年轻时的犀利清澈,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新军装,没有说话,眼睛已含满泪水:大孙子,你到了北方,多留心一下你老栓爷爷的下落,他的大名叫王立坤,高个,圆脸,大眼,高鼻梁,有点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从人间蒸发了?他走时明明让我等着他,可如今一辈子快要过完了,他到底在哪藏着呢……
我还没有成家,我无法理解一个新媳妇熬成一个白发苍苍老太太的守寡感受,我只得安抚老栓奶奶,一定尽心打听。
三年后的一个秋天,我按照条令实施第一次探家。奶奶告诉我,老栓奶奶在前年中秋晚上看电影时,不小心掉进路边的井里,被发现时已经晚了……
我向奶奶要了几个她舍不得吃,给我珍藏着的红石榴,又到商店买了些点心和黄裱纸。本来我不大相信这些的,也从没上过坟,但奶奶说,这是用我的钱给老栓奶奶送的纸,体现了我的一份心意,也不枉老栓奶奶疼我一场。
我把红石榴都掰开,齐齐地摆放在老栓奶奶的坟前,那红红得如红宝石般的石榴籽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我想起了每到中秋和老栓奶奶共吃红石榴的画面……我向老栓奶奶敬了个军礼,告诉她,老栓爷爷的下落还没消息,我依然时刻关注着。
其实,在抗美援朝胜利后的1954年至1958年,我志愿军分三批陆续从朝鲜撤出时,父亲曾带领老栓奶奶多次到省市民政部门寻问过老栓爷爷的下落,但均无消息。只知道在第二次战役时,老栓爷爷所在的营为争夺一个山头高地,打了一天一夜还没撤下修整,老栓爷爷心急如焚,就带领炊事班4名同志,肩扛食物饭菜和水,到三公里以外的一线阵地援送,途中莫名失踪,从此再无音讯。
石榴红了,中秋节到了。石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视为吉祥物,果实鲜艳像火红的小灯笼,象征着财富和好运。籽粒丰富饱满、紧密相连,寓意着子孙满堂,团结和睦。在这样一个中秋节里,在如今祥和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比石榴更好的寓意。红红的石榴高高挂,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