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父亲的情怀(散文)
我本有两个姑姑,就是父亲的姐姐。大姑很早就去世了,一路和父亲磕磕绊绊走过半生的只有二姑。二姑有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父亲很疼爱这两个外甥,有时候我感到比对他的儿子们都好。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十分贫困。贫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种近乎于正常的生活状态,但我们家似乎比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生活的都困难,原因是家里人口多,劳力少,收入低,开销却大。按理说,家里有四个男孩,在农村,这也算枝繁叶茂,人丁兴旺的人家,是不应该缺少劳力的,但父母让四个孩子全部去念了书,没有一个留在身边参加劳动,去为家里挣工分。
父亲希望独自的用肩膀扛起这个家,但实在力不从心。每天起早贪黑,辛苦劳作,依然跨越不了那根贫困的拦路线。每年生产队秋后算账的时候,我家不仅分不了红,还要倒欠生产队的。为此没有少受乡里乡亲的调侃:“新社会了,不比旧社会,你家的孩子就是中了状元,欠队里的也得还上!”
贫困生活是难以回首的,衣蔽体而不御严寒,食果腹而面黄肌瘦。但父母总抱有希望,盼着孩子们能够识文断字,不再像父辈以前的列祖列宗一样是个睁眼瞎。
“温饱”成为一个家庭的中心之后,其他的所有生活就都会黯然失色。我的记忆里,父亲除了劳动,没有过任何其他爱好。其实父亲不是没有爱好,他是把精神层次的需求种子封闭掩埋在内心深处,没有特别的环境,不再肯发出芽来。
父亲年轻时上过私塾,背得《三字经》《笠翁对句》,写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打得一手好算盘。还对粮食有着很深的研究,曾经出任过晋察冀边区张北公会粮栈的大掌柜,为边区部队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在粮栈工作期间,他周旋于张北的日伪政府、国民政府以及当地的豪门大户之间,平衡关系,增加采购量,在当时的张北可以说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商人。
有了这样的阅历,自然不缺少相应文化的熏陶。看戏、听书、吃烟、喝茶,就成了日常的应酬。要应酬,就要有一些应酬的常识,所以父亲对传统剧目,传统评书,茶叶的种类,香烟的牌子,都能讲出一些道道来。父亲有抽烟的嗜好,但从来不抽香烟,只抽旱烟。我后来才意识到,不是父亲不喜欢香烟,是因为香烟太奢侈,父亲没有经济能力来享受香烟的便捷、时尚和醇厚,只能在旱烟的味道中寻找精神的寄托。
抽旱烟就要有一杆旱烟袋,父亲在做粮栈掌柜子的时候,置办过几个烟袋,烟嘴都是上等好玉。据父亲说,当年和母亲结婚的前,就给我的姥爷、舅舅和姨夫送过玉烟嘴,颇受娘家人的欢喜,坚定了他们把母亲嫁给父亲的信心。可能就是那时养成的爱好,父亲后来不但钟情玉烟嘴,还对玉烟嘴有一定的研究,什么硬玉、软玉、水玉、香玉、羊脂玉都能说出一些名堂来。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父母珍藏的一些首饰以及银元,都变卖掉了,记得清楚的是几十枚银元,一块一枚,全部卖给了县城的银行。用这笔钱凑够了哥哥上学的费用。唯有一只玉烟嘴没舍得卖,父亲一直留着。
父亲的旱烟袋是母亲缝制的,黑色的,上面绣了一朵荷花,绿叶白花,梗很长,花很大,叶子很小。我一直以为那就是荷花的样子,后来在白洋淀看到满淀盛开的荷花,才知道母亲绣的荷花是她自己的想象,和真实的荷花差距很大。这也不能怪母亲,母亲久居坝上高原,是没有见过荷花的。烟袋虽然很普通,但在烟袋的口绳上,拴着一个足有三寸长的纯银烟锅挖子,挖子上还配着铜钱大小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璧,使得这烟袋的身份一下高贵了不少。
父亲的烟锅很是讲究,现在看,应该是一件完美的工艺品,经常引得一些人把玩,同时还会发出“啧啧”的称赞:“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这杆烟锅,烟锅头是锡的,上面套了一个纯银的银套,显得很有档次,那个锡头和银套被父亲摩挲的锃光瓦亮,可以鉴人。中间的烟杆是檀香木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特别是那个玉烟嘴,父亲说是羊脂玉,有二寸长,洁白细腻,确实和杀了羊新剥出来的羊脂油一样。有时候我发烧,父亲会用这烟嘴在我的头上滚来滚去,父亲说,这玉烟嘴可以退烧,我的感觉也是,确实能够退烧,滚在脑门上,是那么的清凉,那么的舒服。
父亲和二姑有着极深的感情,两家离着有100多公里,分居张北、康保两县的小山村里。因交通极其不便,姐弟两人往往几年见不上一面,每次相见和告别的时候,二姑都会哭哭啼啼,难分难舍。二姑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侯品,一个叫侯生,都喜欢打牲,也就是打猎。他俩用的猎枪都是火枪,枪管足有一丈长。把铁砂和火药从枪管里灌进去,用通条捣实,枪机击发磷黄片引燃,浓烟和铁砂就一起喷出去。农闲之后,哥俩就会背着枪在草原上追逐野兔、狐狸,早些年还可以打到黄羊和狍子,我记事的时候就只有兔子,连狐狸都很少见到。
追逐猎物的过程中,两位表哥会一路北来。一是北边接近锡林郭勒大草原,猎物更丰富一些,二是这北边有他们唯一的舅舅,是他们心中的惦记。大表哥的长相极像父亲,连村里的人们都感到惊叹。他每次来都带几只猎获的野兔,以及一二斤点心,这是对舅舅的孝敬。但有时候只有点心,没有猎物,一进门会遗憾地解释:“走了200来里,连根兔毛都没见着,今年有点邪性。”
大表哥每次来都会住上几天,帮着父亲干一些家里的体力活。那时都是集体生产,他们会代替父亲去生产队干活,让父亲在家里休息。有一年冬天,大表哥来家里,每天都和父亲一起到山上砍山柴。一大早就上山,到天黑,爷俩一人背着一背山柴回来,解决了家里的过冬难题。在坝上,冬天的烧柴,比粮食还要金贵,烧柴不足,不但很难度过漫长的冬天,甚至还会要命。
大表哥的年龄比我们大得多,每次来,父亲都会到公社供销社打一斤酒,买一盒烟来,喝酒的时候总是让表哥多喝。抽烟的时候,他会抽出一支烟递给表哥,还要喊一声:“四小子,给你大哥点上烟!”他自己却用他的烟锅,“吱溜”“吱溜”地抽着旱烟。之后就把一盒烟在大表哥的推让下,塞进大表哥的衣兜。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让大表哥睡在炕头上,说打牲的怕着凉,睡炕头热乎。
大表哥总说他不习惯抽烟卷儿,喜欢抽旱烟。他也有一个烟袋,但比父亲的烟袋差得远,就是供销社买来的一两块钱的大路货,生铁烟锅头,黄铜烟嘴儿,烟锅头的精铸工艺也不好,正中间留着清晰的模具接缝铸痕。来到我家,他就会把他的烟袋扔在炕上,任凭家里的那只花猫当玩物。他则拿着父亲的烟袋用,点燃一锅又一锅,有时候躺倒被窝里,还要抽上一锅。
父亲看出了大表哥的心思。有一年,大表哥再来时,父亲便把这烟袋送给了大表哥,满足了大表哥的心愿,大表哥则把他的烟袋留了下来。看得出大表哥的喜悦,转身出门的时候,尽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父亲把烟袋送给了大表哥,大表哥回去和二表哥显摆。二表哥来信和父亲撒娇,他说舅舅偏心眼,侯品抽烟,侯生也抽烟,侯品喜欢玉烟嘴,侯生也喜欢玉烟嘴,侯品是外甥,侯生也是外甥,以后有好东西别总想着老大,也想着点老二……
大表哥的烟袋父亲用了几天就不再用了。父亲说,大哥的烟袋不蓄火,也就是抽烟时燃烧不充分。既过不了烟瘾,还浪费烟叶,便卷起来放在闲房里,后来便没再见到踪影。之后父亲又重新置办了一套,记得烟锅和烟嘴都是紫铜的,烟杆比原来的那个长了不少,点烟的时候,需把胳膊完全伸展开来,不仅可以抽烟,有时父亲还会把它当作痒痒挠。手里拿着不利索,父亲会把烟袋插在衣领上,烟锅头冲天,烟袋耷拉在后背上,走起路来,烟袋就在背后忽悠起来,那是村里独有的形象。
有一年,父亲到草原深处看望叔叔。叔叔送了他一只烟嘴,有两寸半长,白絮中缠绕着一缕缕翠绿。父亲说这叫硬玉,从国外来的货,是蒙古一位贝勒流传下来到了叔叔手里的。母亲说:“这又得了个爱巴物,一辈子就喜欢个玉烟嘴子,这回留着自己用,可不要再送人了。”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去看望二姑,回来后那只玉烟嘴就不见了。父亲没有提起这烟嘴的下落,母亲也没有问过,不知是摔碎了,丢失了,还是又送了人……不过有一次不知为什么,父母提起了二表哥,母亲说:“今年冬天叫侯生来砍几天山柴,不能叫这个小兔崽子只占便宜不吃亏。”父亲呵呵笑着说:“等侯生给你砍柴就等着朝死冻吧。”
《诗经》里有一首《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都是大白话,据说这是秦公子康送别舅舅晋文公重耳留下的诗句,大意就是我送别舅舅到渭水的北岸,赠送舅舅一辆大马车,我送别舅舅,十分的想念,再赠送舅舅一块玉佩。舅舅和外甥的关系,原来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就这样缠绵情长了,舅甥之间赠送美玉也是古来有之,这也是文化的传承。
不过父亲并不知道有这诗,也不知道有这个典故,他的心里只有淳朴的爱,一个做舅舅的对外甥的疼爱。家境虽然贫穷,但舍得最好的给与,这就是父亲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