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柴油机,“突突”响(散文)
“李俊明,第一名,一百分!”身材瘦高却浑身肌肉疙瘩的张师傅一边把试卷递给我,一边大声说。张师傅本来是教我们柴油机基本原理的老师,应该叫老师的,学员们却不叫,一律称“师傅”,我也就跟着喊“张师傅”。
在其他二十多位学员羡慕的眼光里,我低着头,接过试卷,心里的洋洋得意,犹如黄河波涛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脸上,犹如热风吹过,滚烫滚烫。这滚烫,三分是害羞,七分是得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是受内向性格驱使;脸上滚烫,也真有害羞的原因。但是,心里的洋洋得意,才是不可遏阻的心理主流。
那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儿,我二十岁左右。我是被生产队孙队长派遣,前往县农技站学习柴油机操作技术的。
当时,公社要给生产队配备一台柴油机,再配上水泵,旱时浇灌,涝时排水。这就需要经过专门培训的柴油机手。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劳动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我爱看书,有时候,还帮着生产队写写标语,帮着记工员记记工,也许孙队长就认为我是有文化的合格人选。
孙队长跟我谈了之后,问我,“你愿去不?”
天天在黄土地里,跟着其他社员一起劳动,掘地,拉耧,锄地,收割,周而复始,天天干着最原始且没有多大技术含量的农业活儿,累得筋疲力尽,收获却很少,让我很郁闷。
就像路遥发表于1982年的中篇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高中毕业以后,我压根儿没有一辈子都扎进黄土地的精神准备,我的精神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黄土地,我时刻想着脱离黄土地,走向更广阔更有发展前途的世界。
能学柴油机技术,虽然还不能脱离农民身份,但毕竟是学一门工业技术,掌握一门工业技术,就为脱离最原始的农业劳动打下一个基础。
稍加思考,我当即爽快地回复孙队长,“我愿去!”
我家在东门里文庙附近,县农技站在县城西南黄军营附近,从我家到县农技站,得有六七里地远,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怀着满怀憧憬,步行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县农技站。
在县农技站,学习了大半个月,吃住都在那里。吃的,虽然不算太好,毕竟是白面馍馍,还有菜吃,偶尔,会有几片肉,比起在家里吃的杂面馍就咸菜,喝得红薯干糊涂,那可是强多了。三间大房子,既是宿舍,也是教室。水泥地上,铺着若干张草垫子,草垫子上再铺上高粱篾子编的席子,就是学员们的床。那时,我经常在草庵子里看庄稼,草庵子里的床铺还不如这样的条件,所以,我也不以为苦。
经过几天的学习,我才知道,学员里面,高中毕业的很少,有几个初中毕业的,更多的,小学文化程度。所以,我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听课笔记,我记得最全,下课以后,一些学员就要争着看我的笔记。
临近考试,张师傅又划定了考试范围,无非是气压系统柴油系统机油润滑系统水冷却系统这四大系统,进气压缩做工排气四个冲程,还有曲柄连杆结构的构成及工作原理等。我就将考试范围以内的内容认真背诵下来。考试的时候,张师傅找人把考试内容用毛笔写在几张大纸上,再贴在大黑板上,发给学员每人两张横格纸,让按顺序将答案写在白纸上。我是第一个交卷,我交的时候,有的学员还没有答完一半呢。交卷的时候,我就有些洋洋得意。
我的洋洋得意,只限于“纸上谈兵”。到实际操作的时候,用摇柄发动柴油机,就成了我的老大难。
之所以难,是因为我体质弱,臂力小,拿着摇柄摇的时候,“呼哧哧”,“呼哧哧”,摇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速度越来越快,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觉得气缸内气压可以了,赶紧加油门。加油门的同时,需要更大的爆发力,更快的速度,让气缸产生更大的气压,柴油从油泵油嘴喷进去,才能在一瞬间爆燃起来。恰恰这时候,我的爆发力上不去,“哐当”,卡了壳。不行,再摇,再不行,还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遍过去,柴油机没有发动起来,我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偶尔,也有侥幸过关的时候,当柴油机“突突”响了起来,犹如动听的音乐奏响;当排气管冒起了黑烟,犹如胜利的旗帜迎风飞扬,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惜,很多次,都以失败而告终,都以沮丧和尴尬而结局。
那些学习基础理论不行的学员,其中人高马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的,摇起摇柄来,甩开胳臂,“嗖嗖嗖”,几圈下来,就能非常顺利地将柴油机发动起来。
一直到毕业,摇摇柄发动机器这一项,我经常是勉为其难,经常尴尬得满脸通红。这个满脸通红,源于百分之百的羞愧难当。
拿着一张培训毕业的证明,回到了生产队。
正赶上天旱,在沟渠旁边,架上柴油机,连接上水泵,摇动机器,“突突突”,响了起来,黑烟冒了出来。水,“哗哗哗”,流进干涸的土地。已经耷拉头的庄稼,很快便挺起了腰身。机器正常运行之后,我手拿一把铁锹,四处巡查,发现有跑水的地方,挖土堵上口子,发现有流水不畅的地方,疏通一下。一切正常了,就躲在树荫下乘凉,偶尔,还可以拿出书本,偷偷瞄两眼。或者,坐在地上,仰望天空,让思想的野马恣意遨游。如果有伴儿,就可以你一言我一语,侃天说地。
这样的活儿,比起在黄土地里和上百个社员一起头顶毒日头汗流浃背可要轻省多了。关键是,我掌握了一门工业技术,比起任何技术都没有的一般社员,就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在他们面前也能挺起腰杆了。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的最佳状态。不顺利的时候,就是发动机器这一关又卡了壳。手握摇柄,摇了一遍又一遍,累得头晕眼花,愣是摇不开机器。只好找力气大的社员,教给他们方法,让他们帮助摇动摇柄。后来,队长干脆给我配个力气大的社员做伴儿,既可以帮助我发动机器,又可以和我一起观察水流情况,及时处理。这才避免了更多的尴尬。
最难忘的是,县粮库让我们带着柴油机去他们那里给稻谷脱壳。
那时,我们这里不产稻谷,稻谷都是从南方引进来的。稻谷脱壳以后,就是白花花的大米。当时,大米,是供吃商品粮的工作人员及其家属吃的,我们吃农业粮的,无缘享受。无缘享受大米的我,带着我们生产队的柴油机,还有三个同伴,在一个帆布大棚里面,让柴油机带动脱壳机,干了一个月左右。具体为多少吨稻谷脱壳,已经记不清了。
三个同伴,都跟我年龄相近。一个姓孙,孙队长的儿子,我高中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一个姓王,我的小学同学。这两个人,个子都不高,身体却壮实,摇起摇柄来,不在话下,还都跟我操作过柴油机,也算是半个行家。一个姓赵,膀阔腰圆,一身蛮力。摇起摇柄来,摇不几下,就能摇得机器乖乖地“突突”响冒黑烟。有了这三个人,我基本上就不用再去摇动摇柄了。
我主要负责机器操作和维护。其他三人,一人,要打开稻谷包,将稻谷倒进脱壳机;一人,要负责接大米;一人,要负责不断清理稻壳。脱壳的大米,还要运到晒台上晾晒。晾晒好了,再装包入库。
机器运转起来,大棚下面,便稻屑飞扬,一天下来,我们每个人,浑身落满了稻屑,都成了稻屑人。再加上柴油机不停地“突突”冒黑烟。要是不戴口罩,鼻孔黑乎乎,吐口痰,也是黑的。好在,我们戴了粮库里发给的口罩,才稍微好一些。下班的时候,提一桶凉水,洗一洗,冲一冲,就完事儿了。
干活很辛苦,却能挣钱。除了给生产队挣钱,干完活儿,我们四个人,还领了一些钱——具体多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交到家里,能帮助改善生活。生产队又给记工分。一举两得。
还有一个好处,中午,可以在粮库吃饭。白面馍馍,再加上炒菜或者炖菜,菜里面多多少少都有肉,吃惯了寡油少味的饭食的我们,吃起来,就特别香。偶尔,也吃过大米,没有吃过大米的我们,第一次吃我们亲手脱壳的大米,吃到嘴里,软糯香甜,比吃白面馒头还可口。有时候,需要晚上加班,就要在粮库食堂再吃一顿晚餐。晚餐,一般都是白面条,再加上一些肉丝肉片鸡蛋,添加一些蔬菜,出锅时,再淋上香油。盛一碗,油星飘漾,还没吃,香味就扑鼻而来。一人一大碗,还不解气,如果锅里还有,就再盛一碗。
那一个月左右,在粮库里吃的每一顿饭,都像过大年。一个月过去,我们四个人的体重,都增加了。真得感谢那架柴油机,有了它,我们才有了在国家粮库解大餐吃饱肚子的难得机会。
没想到,五十多年以后,家搬来搬去,竟然搬到了县农技站西边附近。
农技站还是那个农技站,当年的平房变成了楼房。不过,楼房也有了年头,刚搬来的时候,从后面看,它的好些窗户都破破烂烂,像个千疮百孔的老病号,彰显着农机行业的不景气。前年,整修了一番,窗户修缮了,刷了白墙,还安装了一些空调,才像个楼房的样子。至于院子里怎么样,从来没进去过,不知究竟。
每次从楼后走过,总勾起我当年在农技站学习操作柴油机的往事的回忆,不由感叹造化的机缘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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