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非礼”与“废虐”(随笔)
一次沿京哈高速从东北返回河北,在唐山地区的一个服务区小息,一个卖陶瓷工艺品的摊位吸引了我,摊位上摆了不少小巧玲珑、造型别致的陶瓷工艺品,尤为“非礼”系列更让人忍俊不禁,不仅价格便宜,只有十几块钱,而且还能生发出很多联想来:比如要时刻注意约束自己的言行;比如一旦摔碎,如此便宜的东西也不至于心疼。于是我买了两组:一组由后腿站立的小兔子组成,一组由蹲着的小猴子组成。每组三只,一只两手蒙着眼,一只两手捂着嘴,一只两手掩着耳朵。一个个都淘气顽皮,萌态可掬。回到家里,把兔子摆在了电视柜上,把猴子摆进了书橱里。
一天儿子回来,看上了那一组稍大一点的兔子,便请求我送给他,他要把这一组兔子摆在自己小家的电视柜上。儿子从来不和我要东西,在我的面前总是循规蹈矩,小心翼翼,虽然是80后,但对父母孝顺,对长辈的恭谨,一点不亚于我这个60后。主动提出要一点东西,这是第一次。听他的意思,看中的不是这小兔子的陶瓷工艺艺术,而是看中了其中包含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圣人格言。孩子索要圣人之言,这对父亲来说,无论怎样都是欣慰,至少这东西对孩子有“慎言慎行”的提示。但是,我倒是希望儿子更能够明白“礼”与“非礼”的界限,不被闲聊而不合时宜的“礼教”束缚了生活,甚至束缚了幸福。
《论语》里有一章“颜渊问仁”,颜渊问孔子什么叫“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又问:“请问其目。”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也许是陶瓷工艺品很难用形体塑造出“非礼勿动”的效果,所以表现圣人格言时,一般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三非”,但意境却是“四非”的意境。
这段话为世人所熟知,孔子对“仁”的解释,大概意思就是,约束自己而合于礼教,这就是仁。只要有一天能做到约束自己而合于礼教,天下的人就会把你看作是仁人。实行仁德在于自己发自内心的言行修养,不在于别人的干预和教导。那么,人们怎样修行仁德呢?孔子说,不合礼教的不看,不合礼教的不听,不合礼教的不说,不合礼教的不做。
“礼教”是一种社会名分等级,是一种社会人伦秩序。比如“三纲五常”。孔子之后的历朝历代都将其尊奉为“圣典”,加以宣扬灌输和践行,其实就是套在人们脖子上的枷锁,以维护统治秩序和统治者的地位不被动摇。今天看来,君不可为臣纲,夫不可为妻纲,父也不可为子纲。所以,礼教这东西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今天看,法律、平等、自由、民主、奉献,才是人们应当追求的真礼教。
列子是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观点和孔子的观点有些不同。《列子•朱杨》篇中,以晏子和管仲对话的形式,讲述了一段话,这段话给我的映像至为深刻,大意是:
晏婴向管仲询问人生的意义,管仲说,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而已,不要去堵塞欲望,不要去遏止欲望。晏婴问具体怎么做?管仲说,放任耳朵想听的,放任眼睛想看的,放任鼻子想闻的,放任嘴巴想说的,放任身体想安逸的,放任意念想思考的。耳朵想要听的是悦耳的声音,却不让听,这就叫作遏止耳聪。眼睛想要看的是美好的姿色,却不让看,这就叫作遏止目明。鼻子想要闻的是椒兰香味,却不让闻,这就叫作遏止嗅觉。嘴里想要说是非,却不让说,这就叫作遏止智慧。身体想要享受的是锦衣玉食,却不让享受,这就叫作遏止安乐。心里想要放纵的是舒服,却不让放纵,这就叫作遏止本性。凡此种种遏止,都是摧残身心的根源。清除这些摧残身心的根源,欢欢喜喜一直到死,即使只活上一天一月、一年、十年,这就是我所谓的人生意义。拘泥在这些摧残身心的事情里,甘愿受束缚也不加以舍弃,悲悲戚戚地活上很久,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是我说的人生意义。
管仲和晏婴不是同时期的人,自然不会在一起讨论人生的意义。列子把这两位古人拼凑到一起作为自己思想的铺垫人,自然有烘托自己思想普遍性的意思,但所表达的道家思想也算到位:人活着,没什么意义,开开心心就好,不要被“礼教”扼杀就好。
我们可以惊奇地看到,列子的观点是对孔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观点的否定。
但是,在否定之中似乎又有相同的东西存在,这想法和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竟有相同之处,不过孔子说的是七十岁以后,列子说的却是整个人的一生。孔子还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的大前提,列子把这个大前提彻底抛弃了。
《列子》一书我是认真读过的,还做过全书的翻译和注释。新华出版社出版后,给我寄了两套样书,我立即送给儿子一套。我希望儿子不仅仅停留在孔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儒言”上,还要展眼列子“凡此诸阏,废虐之主”的“道言”上。“废虐之主”,就是摧残人本性的根源。孔子虽是圣人,但圣人也会有认识的错误,也会说错话,更重要的是,时过境迁,即便是他当时说的对的,今天也早已过时。把孔子和列子结合起来,去看待中国哲学的脉络,会更有裨益。
儿子是否阅读了《列子》我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我发现,那三只“非礼”兔子是一直摆在他家的电视柜上的。
202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