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家门前的发哥(散文)
一
前几天,我回贵州息烽老家看望大哥大嫂,看见居住在家院子坎下的发哥家“铁将军”把门,心想目前正是收获季节,发哥哪会闲着,他们一家人可能下地收庄稼去了。到了晚上,想去找发哥聊聊,但他家依然没人。一问大哥,才知道发哥一家早就搬县城居住了。
发哥学名叫尹文才,乳名叫发发,是本家族中的一位堂哥,现已年愈古稀,中等个头,背有些微驼,看上去骨头似乎比肉还多,就是人们常说的精骨人。他性格温和,厚道诚实,言语不多。过去家里孩子多,负担重,我时常见他穿着一件补疤的旧衣服挑水、扛柴、下地干活什么的,日子过得好似抱黄连敲门——苦到家了。听大哥这样一说,我打心里替发哥老两口高兴。可转而一想,他家一直很困难,没啥积蓄,进城怎么过活啊?大哥看我吃惊的样儿,就笑着给我叙摆起了发哥一家搬家进城的经过。
这些年,发哥几个女儿外嫁后,家庭都比较富裕,想到父母一辈子抚养她们长大,长期积劳成疾,体弱多病,就聚在一起商量,决定把俩老接到城里居住,让他们晚年享几天清福。他们为给父母一个惊喜,就私下商量,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同心协力操办。在省城做外贸生意的大女婿王兴伟,在城里开汽车修理厂的二女婿刘长明两家共出资四十余万元,在县城中心地带购买了一套一百余平方的商品房,其他几个女儿出资装修房子,置办了所需家具。为让爸妈安心生活,几家还商定每家每月付给他们生活费伍佰元,统一交给大女婿王兴伟,由他转交给爸妈。
万事俱备后,六个女婿、女儿选了一个好日子,一道回老家接爸妈进城。哪知,爸妈死活不同意。还说,自己已年愈古稀,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就是两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要去当什么城里人,那简直就是常言所说的“贵州骡子学马叫”嘛。再说在这里土生土长,生活习惯了。现在还能下地劳动,为啥要去城里给你们添麻烦。无论女婿、女儿们好说歹说,老两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小辈们实在无招,只好暂且作罢。
没想到过后不久,发哥突然患了急性肺炎,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就打电话给在息烽县城居住的幺女婿,么女婿立马开车到老家,把他送进县人民医院医治。住院期间,几个女婿、女儿看他病好些,觉得是正月初一见明月——机会难得。就趁机给二老做思想工作,又带他们去看新卖的房子。看到房子位于城市中心,小区环境舒适惬意,发哥想到自己和老伴年老体衰,住在县城不管是看病还是购物都很方便,就点头同意了。今年初春,两老把家里收拾一番,将土地租给别人耕种,就搬去了城里。
二
实话实说,过去发哥一家在老家寨里的几十户人家中,是数一数二的极贫户。他十来岁时,父亲就突然得急病离世,丢下了他和大哥两兄弟。母亲独自带着半大不小的两个孩子,靠帮人营生,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两兄弟从小就跟母亲下地干活,上学读书的事想都不敢想。他长大后,知道文化知识很重要,就报名参加村里举办的扫盲夜校班学习,通过自己钻心学习,终于能认得自己名字及一些简单的字,还有阿拉伯数字,也能歪歪扭扭写一些常用字。
那时期,生产队实行集体劳动,凭工分分粮的“按劳分配”体制。每天由生产队长安排社员出工劳动,每户私下都会定一个既识字又细心的人记载家人出工的情况,由队里的记分员每半月或一月集中与各户核对一次,以此作为分发钱粮或其它物品的依据。由于发哥母亲和大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家里记工分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发哥知道自己犹如八十岁老翁挑担子——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上。
当时,寨里识字的人不多,加之发哥又怕麻烦别人,昨办呢,他想去想来,终于想到一个简单方法,记分时,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画图来代替。如出工时是晴天,就画一个小太阳,落雨天就画一把雨伞,要是阴天就画一朵黑云。干活的记录就更好办了,打田就画一块田,再画一头牛套上犁头,铲灰就画一把铲锄和一些草皮,搬玉米就画一个背篼装上玉米。反正干啥就画啥,自己明白就行。
有一天,发哥去生产队核对工分时,发现记分员记落了大哥的一天工天。那天是晴天,大哥和别人一道干犁田的活,他记分本上画得清清楚楚,可记分员硬是不认。发哥急了,赶忙拿出自己的记分本出来证实,记分员接过他的记分本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那记分本上,全是画,就像一本小画书一样。在场的人知道后,一边笑,一边想到他能用这种方式记工分,夸他脑袋瓜好使,真是了不起。
发哥心地善良,勤快实在,乐于帮人做事。有一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寨里七十多岁的李云树老人突然喊头痛,疼得在床上打滚。恰巧两个儿子有事外出了,老伴见状,急得团团转。发哥知道后,二话不说,和寨里其他几个青年人一道,抬着老人往医院赶。那时,老家地处边远地区,交通不变,距离最近的医院也有二十多公里远。山路崎岖不平,发哥穿的一双旧解放鞋脱底了,不能穿了。他顾不了那么多,赤脚抬着老人赶路。到医院后,经医师珍断老人患了急性脑炎,幸亏抢救及时,老人转危为安。当老人的亲人们看见发哥的双脚磨起了几个大血泡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还有一次,正值春播大忙季节,一大早,母亲就吩咐他先去把自家承包的一块地犁了,再把土拌好,一家人吃过早饭,好去把那块地种了。谁知他去犁土时,看见离自家不远的一块地里,寨中年过花甲的田德高夫妇在用锄头挖地,发哥突然想到两位老人无儿无女,前不久老人家里饲养的耕牛又不慎滚下悬崖死了。见两位老人十分吃力的样儿,心痛不已,立马赶着牛先帮他家犁地。田德高夫妇看到发哥帮他家犁地,不知如何是好,一般劲夸他是世上难得的好人。
三
时光匆匆,岁月无声。转眼间,发哥长成了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母亲一心想着“早栽秧,早达谷,早生子,早享福”的好事,四处托人给他找媳妇。可家里实在太穷,好多姑娘上门一看,随即溜之大吉。后来,经人介绍,找了一个更为边远,家里更穷,个头矮小瘦弱的姑娘,也是大字不识。这姑娘名叫杨小秀,见面后,小秀父母和她一看,发哥憨厚老实,身体健壮,干农活肯定是一把好手,娘俩儿都表示没意见。发哥一家人想到,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都是穷苦人家,也就同意了。两年不到,发哥就和杨小秀结婚成家了。
结婚一年多后,杨小秀生了一个女孩,第二胎又生了一个千金。发哥母亲心里有些着急上火了,她希望媳妇能生一个顶门立户,把家里的“香火”传下去的男娃。转而又想,不急,儿媳年轻,多生几个,总会生出一个儿子来。可媳妇生了一个又一个,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媳妇怀上第六个孩子时,迷信的母亲赶忙找对门寨子的一位八字先生算了一下,那八字先生问了发哥和媳妇的生辰,掐指一算,说这胎一定是男孩,叫她安心等着。哪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媳妇又生了一个女孩。这时,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不允许多生。为这事,发哥母亲一直想不通,时常生着闷气,后来生病医治无效,离开了人世。
之后,杨小秀嘴里不说,心里也很痛苦难过,她时常背着家人流泪,怪自己不争气,没能为丈夫生个男孩。发哥看出了妻子的心事,诚挚地安慰她说,生孩子不光是你一个人事,我也有责任,别自责了。你看,咱们家的“六朵金花”,一个比一个聪明可爱,有啥不好嘛。现在我们不要想那么多了,好好把她们抚养成人。妻子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从那以后,发哥夫妻俩齐心协力过日子,成天奔波忙碌赚钱,供孩子们读书。妻子温柔敦厚,身体弱小,不能干重体力活,可她看到丈夫很辛苦,总想替他分忧。那时村里人吃水困难,要到较远的地方挑水。发哥下地干活,家里没水了,妻子就去挑水。那水桶几乎与她同样高,弯腰打水时,不慎闪了腰,动弹不得。到医院医治后,医师说她不能再干重活了。已经出嫁的妹妹听说姐姐腰部受伤,就主动提出替他们带最小的孩子,以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可发哥不同意,他怕今后孩子长大后,会恨他一辈子。于是,婉言谢绝了妻妹的好意。
就这样,家里家外的重体力活全落在了发哥的肩上,发哥从早到晚像陀螺般转过不停。多年来,他从未穿一件好衣服,吃一顿好饭,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但苦尽甘来,付出终有回报,十多年后,孩子们渐渐长大。大女儿菊菊长得俊俏秀美,乖巧懂事,来家里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可女儿提出,谁想娶她,就必须当上门女婿,帮爸妈分忧解难,把几个妹妹养大成人。发哥知道女儿的想法后,反而劝导菊菊说,人往利边行,鸟往高处飞,家乡条件这么差,为何有好的地方不去呢。说自己还能自食其力,不能再让孩子们留在这穷乡僻壤吃苦了。就这样,女儿们一个个都嫁了到了条件优越的好地方。
如今,发哥和老伴到了城里,衣食无忧,饭后茶余就去县城公园里走走逛逛,看看热闹,还时不时到家旁边的影剧院去看场电影。现在交通方便,高速路又从老家门前通过,老两口要是在城里呆腻了,就坐车回老家玩几天,家里房子还保留着。唉哟,那日子过得真爽,周边的人好生羡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