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饲养员二傻子(小说)
村庄睡得正沉。天空墨蓝墨蓝,如同浸了蜡的黑布。半轮明月,疲劳地在黑布上游走着,带着一颗颗晶亮的星星。
二傻子咳嗽着醒来了,打开电灯,手扶炕沿,吭吭哧哧地坐了起来。他感觉肚子在咕咕地叫唤,很空旷的那种,像是有一个什么器皿在从他的肚子里往外掏东西。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喝的是两碗稀粥。喝粥时,他坐在炕沿边上,粥盆就在他的旁边,里边还有一碗粥,但他不忍再盛了,因为坐在炕里边的东生这时把手中的空碗递给他,叫他盛粥。哥哥坐在饭盆的那边,知道他也没有吃饱,就说,东生你少吃一碗,你叔叔夜里还要给牲口拌料,饿着肚子哪成?东生委屈地把碗放在桌上,退到后边被垛旁边去了。二傻子说饱了,就又把侄子的碗拿过来,把稀粥给东生盛上。
他没有媳妇,和哥嫂一家五口人一起生活。东生是他的小侄子。
昨晚给牲口拌完料,两回小解,那两碗稀粥排出,肚子就空了。那就抽支烟吧。他从褥子旁边拿起那个虎口长的烟袋,从枕头底下拉出一个灰色的小旱烟口袋,把烟锅子插进烟口袋,拧拧,拔出来,用手把烟锅子里的烟按两下,就划着火柴点着,猛劲吸了几口。伴着一团团的灰烟,他又哐哐地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浓痰。他旱烟抽得徐,嗓子眼儿,好像总有痰卡在里边。早起抽上一袋,把痰顶出去。他这时感觉嗓子清爽些了,就放下烟袋,挪动着身子,拿起墙边的拐杖,下地了。南窗台上马蹄表的时针,正好指向三点。
早有马刨地的嗒嗒声,骡子喷气的噜噜声,从牲口棚那边发出,传进屋里。牠们睡醒了。
“等着!混小子们,比我醒得还准!”二傻子冲牲口棚那边喊了一声,就掀起门窗,出了屋门。木头拐杖一下一下地拄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是个残废人,行动很不方便,每天从炕上下地,就要用八九分钟时间。他走路时,面部朝向土地,上半身和土地是平行的,和双腿形成了一个标准的90度角,后边的两腿和前边手中的拐杖,平行地支撑起他的上半身。他不是一个“1”字的直立的人,而是和土地形成一个“口”字的人。他好像和土地结了永久的缘分。
他就是这个小队的饲养员,已经干了十几年。每天的这个时候,他就起来,给生产队的这群大牲口拌料。
他将玉米秸杆草料、瘪玉米碾碎的玉米面和水,按照一定比例,放进六个大石槽子,用一根木棍反复搅拌,两匹马、两匹骡子、三头牛、一头驴,就你争我抢地吃起来,节奏鲜明的咀嚼声,立刻此起彼伏地打破了队部的夜空。平时走路,他双手拄拐,拌料时,就用一只手拄拐,另一只手干活。他忙乎一阵,就抬头四周看看,抬头时,他的身子很像一个反写的“3”。那根搅拌草料的木棍的上半节,和他的拐杖的上半节,在灯光下,都闪着光。
他的大名叫周二。二傻子,是他的外号。村里的人,似乎早把他的大名忘记了,当面、背后,都叫他二傻子。但他并不忌恨,谁有事喊他二傻子,他“哎哎”地答应着,脸上闪着笑。因为他并不傻,不但不傻,还很聪明,智商情商都不低。他出身中农,小时候,家里就有一辆马车,养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他父亲,就是一个赶车的高手。对骡马的喜爱,可能也有遗传。小时候,他就经常跟着父亲摆弄骡马,有时牵墒,有时压场,父亲把鞭子放在车上,拴上马匹,到地里干活去了,他就偷偷解开缰绳,吆喝着牲口,“驾喔迂”地赶起马车,在路上溜达一圈。那时候,他身子壮实挺拔,是个英俊少年。据说,他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和父母、哥哥下地拔麦子,老天突然下起雨来。他心疼拴在路旁槐树上的白马,就过来,拿起车厢里的一块帆布,披在白马的背上。谁知马受了惊吓,趵起蹦来,挣脱着缰绳想跑。他被从车上甩下,掉在车轱辘旁,白马一个弹跳,车往前移动了一米,从他的腰上轧过。
父母赶过来时,他已经不能动弹。父亲歇斯底里地用皮鞭抽了一阵白马,就解开缰绳,冒雨拉他来到T市骨科医院。腰部骨折,神经受损。虽保住了性命,但落下弯腰90度的后遗症,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
父母带着愧疚、带着遗憾先后去世。父亲去世那天,把他的哥哥叫到跟前,擦着眼泪说:“你兄弟就全交给你了!”
在哥嫂的照顾下,他长大了,但他的腰最终没能直立起来,拐棍却越拄越亮了。尽管父母给他留下了三间大瓦房,家底不错,也没有哪个姑娘肯来做他的媳妇。他就跟着他的哥嫂一块生活,力所能及地帮助哥嫂干点农活。
但他并没有丧失对骡马的喜爱。互助级、初级社、高级社那阵儿,家里的那匹白马老了,哥哥把牠换成一匹枣红色的骡子。他就帮哥哥喂骡子,整理骡子车。哥哥用的皮鞭坏了,他拿来编好,中间还拴上一个红缨子;哥哥赶车下地前,他提前把鞍辔备好;哥哥下地回来,他又早来到门口,帮着卸下马鞍,牵着骡子找个平坦地方,让骡子好好打几个滚,解乏,然后用笤帚把骡子浑身上下扫干净。
笨重的农活,他干不了,但他不愿吃闲饭。生产队成立后,建了队部,买来骡马牛驴。他认为机会来了。他拄着拐杖来到队长家,说:“别的活我干着费劲,喂骡马是我的长项,你就叫我当饲养员吧!”哥哥家,这时有一个闺女两个儿子,都小,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他能挣些工分,起码可把自己的口粮挣来。
可饲养员,要住在队部。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牛马白天耕地拉车,夜间,是牠们吃草料的最佳时间,饲养员要在底单起来两三次,为牲口添料。队里的几头猪,也要由饲养员一并管起,还要保持队部院子干净,看好队里的各种农具。
队长起初怕他吃不消,没有答应,怎奈他说得恳切,队长说试用二个月再定。
队长选对了,社员们也没有想到,这个二傻子,每天拄着拐杖,把七八头骡马牛驴,饲养得膘肥体壮,几头猪滚瓜溜圆,各种农具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子每天干干净净。他白天干在队部,夜间住在队部,他的那根拐杖,不停在队部院子里响着。
全村共有十个生产队,二傻子在八队。队部在村北,坐北朝南,一排七八间土平房,一个院子,里边有库房、牲口棚。院子中间有一眼土井,一架轱辘,长期架在井口上边。没有院墙,东边是三座猪圈,权当了院墙。西边,是个不大的水坑,周边长满了柳树杨树,到了夏天,水就满了。是队部西面的一个天然屏障。土房中,库房在西,盛放队里的粮种等,长期上着锁,由专门的库管员把着钥匙。牲口棚在东,中间是三个大型石槽子。队里的精致生产力——骡马牛们,就在这里吃饭、休息。居中一间,就是队部办公室了,社员开会在这里,几个头头商量事情在这里,二傻子也住在这里。院子西面,还有三间西厢房,队里的犁铧锹镐、牲口车上的档板等每天用的农具放在这里。
农村生产队队部,是那个时代的特殊产物,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所有制的标志,是饱受贫穷的广大农民向往美好生活的一个寄托。
东面,是条土道,土道的东边,是村里的学校。上下课的铃铛声和学生们的读书声,经常穿过土道,传到队部。他听到这样的声音,感到很亲切。马车从他的腰部轧过去那年,他正上二年级。从那以后,他就失学了。让他亲切的原因,还有东生,正在这里上学。这个侄子,和他显得特别亲近。听到有的同学背后叫他二傻子,他会马上和他们干架,说我叔叔一点不傻。他在家收拾牲口的缰绳,鞭子,东生就在旁边给他帮忙,问东问西的。爷两个很是投缘。哥哥嫂子看到他们两个这么近乎,就说,叔叔不用担心什么,这个二侄子,肯定会给叔叔养老送终。这也倒符合他的心愿。他就如自己的儿子一样关心他,惦记他。
眼下,看到这几头大牲口吃得这么带劲,他又想起了东生。孩子才十一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却吃不饱,没有心思读书,也肯定影响以后的个头和体质。我这当叔叔的,应该尽点力帮他才对!
那头最高大的骡子昂首冲他叫唤了几声。他知道,这是草料不多了,他拄着拐杖走过去,伸出右手,往下晃了两下,骡子知趣地把头低下来,低到石槽内,让他够得着。平时,这头骡子是以难以驯服著称的,在他面前却如此温顺。他和牠的脸贴了一下,又开始了新一轮拌料。
破碎后的瘪玉米,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二傻子敏感地闻到了。这个敏感的味道,让他犯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错误。他想到了东生,想到了他那天要粥的情景。他想,这个牲口料,掺在做粥的玉米渣里,熬出粥来,不也可以充饥么?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每天拿回一点,给东生补充一下,把这二年挺过去,也就不枉做叔叔了。他想,寅吃卯粮,倒一下,把这个时期度过,以后年景好了,粮食多了,再偷偷还给队里,这事就平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他想到了那个烟口袋。
于是,就从这天开始,他把烟口袋的烟倒出来,装进衣兜,在天亮前最后一次给牲口拌料时,剩下一点,装进烟口袋,回家吃早饭时带回。他给了嫂子,说每天做粥时加上,没有多说。嫂子心照不宣,就这样办了,每天做粥,多加了些水。多出两碗粥,保证给东生多来一碗。一天一小烟口袋,不过二两,他带回了一个月。
他觉得自己办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任何人察觉。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事,被队里的仓库保管员老荣头发现了。老荣获头,是队长的嫡系人员,最忠于队长,也忠于职责,人精明,账也精明。那天,队长要支领50斤花生种,拿到集上去卖。老荣头天不亮就来了,把花生提出来,就来到二傻子住的队部房间。二傻子这时正在牲口棚里给牲口拌料。他知道二傻子的烟口袋放在枕头底下,就像往常来到队部一样,掏出自己的烟纸,从枕头底下拽出二傻子的那个烟口袋。
不是烟,而是牲口料。这个精明的资深仓库保管员一下明白了,不由二傻子解释什么,提着这个烟口袋,就去了队长那里。牲口是种地的,种地生产的粮食是国家建设的急需和农民的口粮,把喂牲口的精料给偷了,就意味着牲口不会发挥全力种地了,这就是破坏了粮食生产,是犯罪行为。这样推理,天经地义。要交到大队反复检讨,直到搞臭。但二傻子十几年兢兢业业,没有任何不良行为,又是队长亲自选定的。队长网开一面,原谅了他,从轻处理:不再担任饲养员,,每天降工分二分,秋后分粮食时,追罚玉米一百斤,干活,由队长随机安排。饲养员岗位,临时由老荣头兼任。
二傻子接连给了自己几个耳光,追悔莫及。离开队部那天,他拄着那根光亮的拐杖,来到牲口棚里,摸摸石槽,拿起那根拌料的木棍,在石槽里搅动几下,转过身子看看那个盛放牲口料的麻袋,落泪了。他任凭眼泪不住闲地流着,不去擦,又折回他住的那个小屋。这间墙皮早已灰黑的小屋,他住了十五年了,生产队成立,队部建好的第一天,他就搬来这里住了,每天,除去回家吃三顿饭的两三个小时之外,二十多个小时,他都在这里,这里早已成了他的家。他开始收拾被褥,可以容纳四床被褥的土炕,就他这一床被子。屋子常有社员进来,有时队委会开会,开到后半夜,但会后都回家了,就他自己住在这里。这里的炕席、窗户、电灯、马蹄表,他看着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虽然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屋子昏暗,充斥着炝人的旱烟味,这是他亲切和习惯的味道,就像他习惯了大牲口身上散发出来的略带腥膻的味道一样。他开始收拾被褥,他从枕头底下抻出那个灰色的烟口袋时,突然怒火中烧,拿起剪子,把这个烟口袋剪得稀烂,出门扔到了西面大坑里。他开始卷行李,一褥一被一枕,和他度过了十五年、五千多个黑夜。每年夏季到来,都是嫂子给他拆洗一遍,但仍然早没有了底色。全队五十多名男性社员,没有一个来这里,不是穿着衣服躺在这里休息会的。大家都以社为家,他的被褥,自然成了大家的被褥。今天,他要拿回去了。他觉得对不住队里的社员。
是那头老牛把被褥给他拉回家的。三百多米的路程,老牛走了好长时间,好像知道他不管牠们了。半路上,老牛偶尔回头,始终用惊奇的眼睛看他一眼。牠是否在想,原来都是他喂牠们,没有拉过他的物品啊。
看到哥嫂,二傻子摇头咂嘴,感觉无地自容。晚上东生放学回来,他摩挲着他的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东生的头发里。
冬天本是农闲季节,但社员们好像更忙了。按照上级的要求,生产队在这个时候,拉起全体社员,进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翻土地,做田畦,挖大井,修农路,一面面红旗,插在路边,迎着西风,猎猎作响。生产队的几头大牲口,拉土垫圈,耕地积肥,也倾巢出动,投入农田建设的伟大任务之中。二傻子是干惯了活的人,但这些活,他干不了。当饲养员时,他昼夜不闲着,但也没有累着,心里倒挺舒服。可现在,每天队长给他安排什么活,都发愁,他好像一时闲起来了,被队里淘汰了,心里空落落的。家里只剩下他琴时,他不报任何希望地想,如果有一天,队长忘记前科,又让他回到那个小屋,让他每天夜间能够闻到那几头他听惯了呼吸的大牲口的气息,他将是多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