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捡黄瓜(散文)
星期天下午,我拿上镰刀,背上柳条筐,去捡黄瓜。秋后的田野是迷人的。天空蓝得透亮,净水洗过一般。几片白云,悠然地跟着太阳移动,像飘舞的纱。田野一片空旷。由玉米、高粱交织成的青纱帐,已经被叔叔、大伯们收回生产队里的打粮场里。一望无际的,是褐色的土地。偶尔,一片白菜,还长在地里,挽留着秋天,依恋着土地。
和我一起出来捡黄瓜的,还有对门的小荣和隔壁的二奎。他们两个和我一样,也背着筐,拿着镰刀。小荣的父亲在市里的瓷厂上班,二奎的父亲是村里的老师,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收入。我经常闻到从他们两家漂溢出来的炖鱼、炒肉的香味。他们两家,不用和我家一样,去捡烂黄瓜吃。但他们两个的妈妈吃到过我妈用我捡的烂黄瓜做的疙瘩汤,觉得别有味道,就让我带着他们俩一块儿去捡黄瓜。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捡花生,拾白薯,玩毛人儿,摔泥斗儿,但一块去捡黄瓜,还是首次。能够带上他俩出来,我心里很滋润。他们两家的生活质量,比我家高出不少,有时我觉得我们不是平等的人。我想,我的父亲,如果和以前一样,还当着老师,我或许就和他们没有区别了。我父亲当老师时,和二奎的父亲在一起,还管着他父亲呢。可我的父亲,现在是个农民。家庭收入的差异,朦胧地影响着我的心态。偶尔的念头,瞬间就过去了,我们说着笑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四哥,咱们去哪里捡啊?”我是行四,小荣叫我四哥。她天真灿漫,长得小巧玲珑,比我小一岁,说话铃铛一般。
“吴家庄。”我说。
“咱们庄也有好多种黄瓜的人家,怎么捡不到黄瓜呀?”
“个人家的不会扔。吴家庄是生产队种的,种得多,老黄瓜种和特别小的黄瓜崽,他们就扔了。”我说。
“咱们生产队为啥不种黄瓜呀?”她对城乡的差别,对世间不平等现象的认知是模糊的。
“上边不让,只让咱们村种粮食。”我说。
“吴家庄为什么可以?”
“吴家庄是郊区,郊区就是菜农,要供应市民吃菜。”我说。蔬菜属于经济作物,县区的生产队只能种大田,就是粮食,郊区才可以种蔬菜。
“郊区由市里管,咱们由县里管。我爸从滦县调过来时,想上郊区,就去不成,只好来了丰润。”二奎和小荣一般大,这时似乎也明白了,瞪着小眼睛和小荣说。
“知道了。我爸就在市里上班,常从市里买肉买菜回来。”小荣说着,往前跑了几步。她对捡黄瓜充满了向往。
按季节,黄瓜分两种,春黄瓜和秋黄瓜。我们去捡的,当然是秋黄瓜。秋黄瓜的生长过程,是先育秧苗,一拳头高时,带着土坨儿移进畦里,株距一尺左右,两行一架。秧子长到一尺左右高的时候,就长出了瓜蔓,这时,就在黄瓜秧旁边插进一棵棵的竹杆或木棍,再在竹杆或木棍的中间、上边,拉上横杆,拴牢,把架固定住。水肥一催,黄瓜秧就“嗖嗖”地往架上爬,很快,就包围了黄瓜架。整个黄瓜地,就成了一个绿色的世界。与此同时,一朵朵的小黄花,就上上下下地开了,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有的朝天,有的朝地,娇嫩嫩,金灿灿。一个黄花,牵着一个袖珍黄瓜。不出七八天,这个袖珍黄瓜,就长成一个胳膊粗细、三四寸长的大黄瓜了。青翠的黄瓜,似隐似现的藏在茂密的黄瓜秧里,左一个,右一个,坠得黄瓜秧都弯了腰。
吴家庄距离我们村二华里,说着话,我们就到了。吴家庄近村的周边,种的都是蔬菜,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窝瓜胡萝卜等。离村远些的地里,种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粮食是菜农的口粮,蔬菜是菜农的主要收入。我们两村相隔虽然只有二华里,但吴家庄比我们庄富裕得多,两村村民的生活水平大不一样。年底分红时,我们村的分值,三五毛钱居多,搞得最好的生产队,也不过八九毛钱,而吴家庄,至少两元。还有,他们村,在市里上班的正式工,也比我们村多很多。他们村的地里,剩的柴草就多,烂边掉角长老了的蔬菜,扔的也多。我们经常来他们村,把他们扔掉的这些像宝贝一样捡回去。
黄瓜地在村南。这里阳光好,土地平坦,水井多,便于黄瓜生长。况且,地的南端,就是飞机场,成为黄瓜地的天然保护屏障。我们穿过村子,直接来到村南。道路两旁,都是黄瓜地。西面,已是一片空地。架黄瓜架的竹杆、木棍已被拔下,一捆一捆地躺在地上。露着两尺高水管的水井和水垄沟,连同黄瓜畦硬硬的畦背,纵横连接,将土地画出一个个大的方格,形成无数个“田”字。偶尔,可见几朵娇嫩的苦菜花。我知道,这是春天长出的苦菜开花打籽落在地下后,又长出的苦菜开的花。我看到这些,总是很亲切,不由想起家里的猪羊。这是它们上等的饲料,可惜地里太少,不值得一挖。
路东,还有好多黄瓜架挺立着。这些黄瓜架,南北走向,有两米多高,像是海上一排排的船帆。茂密的黄瓜秧大都枯黄了,只是顶部还有些圆圆的嫩绿的叶子,让人想象出不多日前这里葱茏繁茂,绿意盎然。黄瓜秧的顶部和中部,零星挂着些不到一指长的小黄瓜,它们有的似弯月,有的像铁锥,有的干脆是一个绿色的小球。而秧子的根部,地面之上,则长着些老黄瓜种。一架上五六个,大小如少儿的枕头,长有一尺,中间略粗,两头稍细,个个金黄金黄。十几个菜农忙乎着。他们有的摘掉黄瓜种,放在架边空地上;有的拔掉黄瓜架的竹杆,捆成捆,放在路旁;有的用镰刀砍断黄瓜秧,团成团,装上排子车,运往南面的一个土沟里;有的围座在黄瓜种堆旁,用菜刀将黄瓜种一劈两半,用手将里边伴着一腔水的成熟的黄瓜籽划拉到旁边的搪瓷盆里,然后将划拉完籽的黄瓜皮,和已经割掉的黄瓜秧一起,扔在南面的土沟里。
我们直奔南面土沟。我们要捡的黄瓜,就是秧子上长着的那些各种形状的小黄瓜崽,和扒去黄瓜籽的老黄瓜皮。不到二百米长的土沟北坡,已经堆满了断了根的或枯干或黄绿的黄瓜秧,这些在土地上生长了三四个月,结了不少香脆黄瓜的秧子,交织缠绕着堆在这里,将慢慢烂去。我们先去捡老黄瓜。积攒了几天的老黄瓜堆,散发出一种酸臭的味道。我们不顾这些,找个地方插脚,在老黄瓜堆里捡拾不烂能吃的,放进筐里。有的整个腐烂了,不能要,有的老得发软发糠,没咬头没味道了,不能要,有的两头或中间烂了一节,我们用镰刀把烂的地方割掉,要剩下好的一节。最让我们兴奋的是,菜农们刚扒走黄瓜籽扔来的部分,有好多一点没烂,整齐干净,可直接入筐。没有可捡的了,我们就开始用镰刀扒拉卷在一起的黄瓜秧,从里边寻找小黄瓜。黄瓜秧的颈和叶子,长有好多小剌,有时不小心划到出了汗的胳膊上,好疼好疼,我就忍受着。半湿不干的黄瓜秧韧性很强,不易割断,我就用镰刀使劲翻个儿,来回找。
小荣和二奎都是第一次来,老出小事故。小荣一会儿被黄瓜秧扎了,哎哟哎哟叫唤一阵,一会儿又说太臭,捂一阵鼻子。二奎累得满头大汗,一会儿滑倒吭哧几声,一会儿又把一个烂黄瓜掉在脚上,心疼自己刚买的解放鞋。我就不断指点着,鼓励着。无论如何,我们三个人的兴致都高,而且始终不减。
让我最为感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她挎着个篮子慢慢走过来。篮子里盛满了刚刚扒去黄瓜籽的老黄瓜。
她招呼我从土沟里上去:“你们是夏庄的吧?”
我说:“是,大妈。”
她说:“我的二妹妹嫁到了你们村,知道你们好多人家粮食不够吃。咱们都是亲戚了。把筐拿来,把这个装上,我一个个捡出来的。”
我赶紧拿过我的柳条筐,把大妈篮子里的老黄瓜倒过去。这些黄瓜,没有一个烂头烂尾的,个头也均匀,回去去皮就可以吃的。
“太谢谢大妈了!我们回村,你有什么事么?”我搓着双手,笑着说。
“没事。我们还要弄两天种子,明后天你们要是还来,我就给你们再挑出来。扔到沟里,一掺合,就不好找了。”大妈说。
“太好了!我来,下午放学后来!”我太感动了,连连说。
大妈转身回去了。她围着一个蓝色的方格头巾,大眼睛,面色黑黑的。可能是解放脚,穿着一双方口布鞋,走路很沉稳。西斜的阳光照在她的左面,很美。
比每次来收获都大。我把我们三人捡的所有小黄瓜、老黄瓜集中在一起,又平均分成三份,我们一人一份,每份,足有十五斤。当然是我捡得多。我是带着小荣、二奎他们两个的妈妈——我叫婶子的信任和委托来的。我没有坐蜡。
妈妈高兴,两个婶子高兴。小黄瓜,暴腌,不同形状,会带来不同味道,大人小孩都爱吃。老黄瓜种,凉拌、做汤、包馅、素炒均可,水灵,酸口,吃法很多,小孩不大爱吃,大人大都喜欢,有的专门爱吃这酸味。
郊区的菜农,为啥扔掉呢?(2024.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