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刘宝的生活(小说)
一
春风扬起尘沙,昏天黑地的混沌时刻刚刚过去。刘宝推开玻璃门,走出屋子。这场风将院子里的东西吹得乱七八糟,饮料瓶、粮仓盖子,塑料布等到处都是。他规整了院子里的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
孙女还在睡觉,就连外面惊天动地的大风没有搅扰她的好梦。可爱的小嘴还嘟嘟囔囔的,像是在和她爸爸妈妈聊天。
刘宝已经过了六十岁,儿子结婚三年多了,儿媳妇生了个可爱乖巧的女孩,自从孩子学会走路,儿子儿媳就到远方的工厂去打工了。他满足地笑了笑,年轻人能在外面挣钱就行,孙女嘛,自己带着还有个伴。
刚刚像经历一场大风后的院子宁静安详。突然,院子外边传来了哭声,声音由远而近,不多时,铁门推开一条缝,刘宝不用猜,那肯定是黑子家的老大。果然,那个猴子般精瘦的小男孩挤进门来。
刘宝走过去,摸着他的头,关切的问:蛋儿,是不是又被你爸给打了?呜呜声停止,那个可怜的孩子点点头。
蛋儿!别哭了。来,大大给你奶糖吃。
刘宝抽身进屋,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棒棒糖,给了孩子。蛋儿拿了拆开一个放在嘴里,破涕为笑。
刚才的动静惊醒了小孙女,刚想哭,瞄见了蛋儿,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喊着小叔叔,然后赶紧下炕,往蛋儿的怀里钻。蛋儿抱着她亲不够。
蛋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十二岁了,却长了个八九岁的样貌,或许由于左侧后背靠肩膀的部位长出个大鼓包的缘故,因而也失去了上学的资格。
黑子脾气古怪,嗜酒如命,再加上自己的媳妇智力有问题,所以日子过得混沌,唯有拿媳妇和大儿子出气。挨了打的蛋儿,常常跑到刘宝里。脾气温软,喜欢孩子的他就成了蛋儿温暖的港湾。今天不知道黑子又因为啥,无缘无故把他又打了一顿。
天快黑了,躲在刘宝家的黑子害怕老爸的铁拳,不敢回家。他拉着孩子的手亲自送他回去。倒了半截的院墙,大门早已不知去向,站在黑子家门口,让他很不是滋味。
进到屋子里,一种刺鼻的气味差点把他熏个大跟头。醉醺醺的黑子还在自斟自饮,媳妇坐在炕头上怯生生地看着边喝酒边骂骂咧咧地的男人。小儿子趴在炕头上埋头写着作业。
一捧花生米,一碗拌豆腐,还有一桶剩下一半的高粱酒。男人坐在马扎上威风凛凛,十足的一家之主。
黑子,看你醉成啥样还喝呢,咋不招呼你媳妇和儿子吃饭哪?刘宝向着男人喊道。
正在为家里的鸡毛蒜皮的琐事怒骂女人的黑子打了个机灵,转过身来换成了笑脸,口里吐着酒气,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话舌头都短了。哥……哥,管他们……干啥!来,咱们……一起喝,我前几天……打的高粱酒!
刘宝赶紧按住他取碗的手。改天吧,我今就不喝了。你又打孩子了吧!你看吓得孩子都不敢回家。说完,他把蛋儿往前拉了拉。可别再这样了,那是你儿子,打个好歹的,你不料理行吗?
不打……不打!我哪舍得真打呀!他又把脸转向孩子,气哄哄地说,你……你这孩子,咋又去给你大大……添麻烦了!
回到家里,开始烧炕做饭,刘宝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回味过往,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要说自己有媳妇吧,一年到头很少回家,还不如没有。年前来了一回,不但没给家里撂下钱,还管家里要了一万多,说是生意上资金周转不开。气得儿子和她大吵一架,儿媳也没给婆婆好脸色。至于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要家里能给钱就行。唉!这就是命啊!自己能咋说,老老实实过了大半辈子,在老婆跟前说个不字比登天还难。
老婆拿了钱,当天就走了,据说有一辆出租在村口等着她,车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始终没下车。一家人晚上连觉都没睡好,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听见儿子儿媳为白天的事争吵不休。
如今,都奔赴各自的前程。这么多年,他没想到过离婚,总觉得那很丢人。有时,从唐山做工回来的熟人提醒他,说他老婆早已和情人同居了,与其在家戴着这顶绿帽子,不如离了算了,免得别人戳脊梁骨。
他没有想过离婚,有这一纸证书,她无论游历到哪里都要回来,尽管儿子和她争吵,可孩子必定还有个妈呀!
睡觉吧,内心越是有这样强烈的感受,越是睡不着。墙上的电子表蹦跳着,红色的数目字一直是他最好的伙伴。咯咯,咯咯,旁边的小孙女梦中笑得那样甜。
想起上次老婆回来,跨进门槛那一刻,隐藏不住对自己的嫌弃,但当她看到儿媳妇怀里的小孙女时,眼神立刻变得柔和慈祥,不由分说,抱过来使劲亲,真是血浓于水,孩子扎撒着招手搂着奶奶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就因为这层爱,不能离婚!不能离婚!
其实仔细想想,自己和她算不上什么美好的情缘,与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也沾不上边。已经过了三十的他成了大龄青年,儿子娶不上媳妇,争强好胜的母亲火急火燎,不知怎么办才好。终于有一个媒婆说,贵州有几个女孩到我们这边找婆家,只要钱到位,不管你岁数大小,都能成。于是,花了五千多块终于把媳妇娶回了家。
说是二十来岁的女孩,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样,身材矮小,性情温和,就是不愿意下到田地去干活。
同村一块买来的媳妇好几个,她们干起活来,根本不输于本地小伙。他羡慕,尤其是母亲也话里话外敲打。任凭你说破了天,主意很正的媳妇就是不愿意让田野里的风吹黑自己的脸,时间长了,刘宝母亲也就不想再提这事,家里家外根本就不指望媳妇了。
二
过了惊蛰,天气更加暖和,只有偶尔吹来的风撩拨人的心性。家里的农活不多,孙女又被父母接走了,留下空落落刘宝百无聊赖。
他在墙息侍弄着几棵杏树,蛋儿像小尾巴似的跟着他,递绳子,找砖头,窜来窜去,真像个小猴子。像他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唯有他像一个孤零零的游魂似的,不知道该飘向哪里。他曾劝过黑子,把蛋儿送入学校 可黑子撇了撇嘴,就我这宝贝儿子,上了学顶啥用?大学,中专能要这样的怪物!然后,他又转向傻笑的媳妇,愤怒地说,都怪你给我生了这样一个怪物。蛋儿躲在门外轻轻地抽泣。
刘宝厉声教训他,这是你的孩子,长成这样怪可怜的,你还拿他不当人,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别看黑子对孩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是,一旦这个大哥发了脾气,他还是挺忌怕的。
黑子咧了咧嘴,笑比哭还难看。大哥,别发火,我知道你是为了蛋儿好,可老二一个上学就够我受的了,他再去,哪里供得起呀!刘宝望着家徒四壁的样子,摇摇头。连续好几次劝黑子,都是无功而返。
后来,村里把他家纳入低保户,这可给黑子带来了丰厚的酒资。对于弱智老婆和这个大儿子,他从来不会把钱用在他们身上。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对于小儿子,他是由衷地喜爱。吃的穿的用的,比那娘俩强好几倍。
过了几天,蛋儿来找刘宝,看着他翻菜畦。蛋儿也抓起一把铁锹,跟着干,不大一会儿,校车拉着放学的孩子停在不远处的马路上,呼啦啦,一群骑电动车的家长蜂拥而至,招呼下了车的孩子,那个亲热,仿佛迎接凯旋而归的战士。坐在大人的车上,孩子们的脸被晚霞映成了大苹果。蛋儿手上的铁锹挥舞得越来越慢,他看见了自己的弟弟夹杂在孩子们当中,像一个快乐的小王子。
大大,大大你看,春儿放学了,你看他们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多好看呀!蛋儿对刘宝兴奋地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弟弟,眨也不眨,龇出的大白牙被风儿磨来磨去。开心的样子仿佛自己也刚刚从校车上下来似的。
很快,黄色的车远去了,攒聚在一起的电动车不见了踪影,他还不肯把脸转过来。唉!可怜的孩子。
大大,蛋儿情绪有点失落,你说我要是像弟弟那样膀子上没有那个包,爸爸是不是也会让我去上学呢?
刘宝摸着孩子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几天,刘宝百无聊赖约了伙伴去看歌舞,就在他骑着电动车经过黑子家门口的时候,听见屋里蛋儿撕心裂肺的哭号,夹杂着黑子断断续续的叫骂。
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号,刘宝赶紧停车和同伴闯进屋子。撩开门帘,看到蛋儿抱着脑袋蹲在屋地上,那个傻妈抱着孩子跪在后面,疯了似的黑子挥舞着鞋底子抽打母子俩,像暴风骤雨似的,蛋儿的脸肿了起来,一片血印子恐怖得吓人。那个女人低着脑袋,护着儿子,嘴里咕哝着啥也听不清楚。
刘宝赶紧上去抢过黑子手上的鞋子,怒斥着:黑子,你这是干什么?这娘俩能搁得住你这么打吗?打坏了你可要坐牢的。
他把喘着粗气还在咒骂的黑子推到一边,伙伴小勇扶起娘俩,女人嘴脸流出了殷殷血迹。
看到刘宝,委屈的蛋儿哭得更凶了。刚才还抽抽搭搭的女人仿佛见到了救星,也嚎啕大哭。气得浑身打颤的黑子用手指着娘俩,哭!哭!再哭我就揍死你们。
你神气啥?拿着娘俩出气,你真长能耐了啊!你说,娘俩怎么着你了,下这狠手?他们可是你的儿子和媳妇,就是外人,你也不能这样打呀!
不知何时,蛋儿已经躲到了刘宝的身后,委屈的孩子可看到了保护神。
黑子血红的眼睛像喷着火。唉,大哥,你别管!今儿我非揍死他不可,小小的年纪,不学好!学会了偷钱!你说,我不教育他行吗?在我小的时候,我要是从家拿一分钱,我爸就把我揍个半死。我这打他还是轻的!
偷钱?不至于吧!这孩子挺懂事的,是不是你忘记放在哪儿冤枉了孩子。
黑子跺着脚,指天发誓,大哥,你别管,这是我亲眼看到的,真丢人。说罢,举起鞋底又冲向蛋儿。
蛋儿抓紧刘宝的衣襟。大大,救救我。我再也不拿爸爸的钱了,不敢拿了!爸爸,你别打死我!这哭声揪心,小勇夺下他手里的鞋,劈头盖脸臭骂了他一顿。
刘宝把孩子领到自己家里,打了盆水,帮孩子洗了脸。又打电话把蛋儿的爷爷奶奶叫过来,让他们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在外是熊包,到了家里拿孩子老婆撒气。
他又拿出糖果给了孩子,孩子的哭声停了下来,看着满脸的鞋印,真不知道这个黑子又犯了啥魔怔。
蛋儿,到底咋回事?跟大大说说。有大大在,你爸就不敢打你。
哼唧,哼唧,孩子又抽泣起来。大大,我管爸爸要钱,爸爸不给,所以,我看到爸爸拿钱去赶集,就偷偷地抓了几张,正好他回来看见了,就把我打了一顿。
傻孩子,你爸不给你,你也不能偷拿呀!再说,你拿那么多钱去干啥呀?
刘宝轻轻地搂着蛋儿,就像自己的孩子似的。蛋儿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大大,我想拿点钱交给你,带着我到医院把肩膀的鼓包拿掉,那样就可以和弟弟一样到学校去上学了。呜呜!呜呜!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刘宝惊呆了,来回抚摸蛋儿肩膀的手停顿了,仿佛时间也停止了。他眼睛里不知不觉流出了泪水。不能上学,就是扎在孩子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谁又能拔掉呢?
蛋儿的爷爷奶奶把黑子一顿臭骂,就到刘宝家来看孙子。刘宝指着孩子脸上的上,对老两口子说,你们看看,你儿子把蛋儿打成了这样,还是人吗?老两口子一个劲地数落儿子,感谢刘宝把孩子带过来照看。刘宝建议老两口子把孩子带到他们家住几天,免得黑子驴脾气上来,没轻没重再打孩子。
老两口沉吟片刻,宝啊,这恐怕不好吧?春儿放学后经常在我们那儿写作业,万一蛋儿影响到弟弟的学习可咋办?
刘宝这个气呀!叔,婶,这孩子可是你们亲孙子!被黑子打成这样你们还不肯照看,你们是人不?
蛋儿的爷爷嘿嘿笑道,大侄子,我们也心疼孙子,可不能因为这样耽误了另外一个孙子的学习呀!这样吧,我们待会儿好好管管黑子,他就不会再打他了吧!
最终,刘宝还是没让两位老人把孩子送过去。因为蛋儿上学的事,他找了村长,书记,他们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爷爷奶奶都不往心里去,他算哪门子葱?再说,人家孩子都是七岁上学,他都十二了,你让他从几年级上?刘宝挠挠头,也没找出所以然来,就在他走出大队部大门的时候,两位领导撇着嘴,嘀咕起来:你自己家的事还没理清,还去管别人家的破事,真不知道自己是吃哪家饭的。
三
时间一天天过去,麦子窜出个头来,上面的那层光逐渐退去,他看着小麦的长势,心里默念着收成错不了。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看是儿子的微信,刘宝内心一阵欢喜。打开微信视频,那头,小孙女扎撒着招手想摸摸爷爷的胡子茬 他把脸贴到了屏幕上,孙女可爱的小手在屏幕上乱抓。
美滋滋地刘宝仿佛到了屏幕那头,儿子和媳妇满脸幸福的样子。对面是楼房,树木组成的梦幻世界,小草绿茵茵地铺满身后的绿化带,风中摇摇摆摆的烟柳,就像要冲出屏幕打在自己的脸上。孩子们穿着薄薄的春装,像电视上的城里人似的,光彩夺目。
刘宝幸福地笑了,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飞到了城市里,飞到孩子身边。
大大,大大,蛋像个兔子一样窜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朵杏花,大声嚷嚷着,大大,你看它多美呀!给瑶瑶戴上,她会更漂亮!
看到蛋儿的影子,瑶瑶伸着小手,想抓住她,嘴里也不闲着,小叔叔!小叔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