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晚霞，宛如仙女的织锦，丝丝缕缕地映红了葵花沟村的半边天。住在村东头的老吕放下饭碗，从闲房里推出二八大杠自行车，接过妻子李氏手中的半口袋炒瓜子放在后架上，用磨得发亮的皮绳一道又一道地绑着，生怕路上的颠簸掉落。
　　 “老头子，甭管卖多卖少，头场人进去就回来。”李氏嘱咐着，将叠好的纸袋、茶缸、小盘秤、秤砣、外套的草篮挂在车把上又说，“县城人杂，遇上灰人（指不讲理的）好好和他们说，实在不行就把货给他们，别闹个脸红脖子粗，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你？”
　　 “我知道。”老吕答。
　　 “要不就别去了。先和闺女借借，等娶过儿媳妇一并还。你不愿意张嘴我去还不行？”
　　 老吕头脖子一梗：“别叨叨了。儿子订婚借闺女的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上，现在又去借，你让亲家怎看？女婿怎看？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不就差三、四十块嘛，卖了这些瓜子就解决了！”
　　 “你啊你，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东西。”
　　 老吕瞅了眼妻那张愁眉不展的脸，调整了下不悦的情绪，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放心吧，土地、牲畜都承包到了户，偶尔做点小买卖指定没人管。好，听你的，看头场电影的人们全进去，卖完卖不完我都往回返。你也累了，喂完猪早点歇着。”说着又把小盘秤和秤砣取出来递给妻子，“电影院卖瓜子省事，用不着这个。”
　　 “早些回来。”
　　 老吕冲妻点点头上了自行车，三拐两拐就上了去县城的路。
　　 五十八岁的老吕身材不高，却很壮实。常年累月的户外劳动，粗糙的皮肤泛出古铜色来。额头、眼角的皱纹，犹如葵花沟蜿蜒的田埂沟壑纵横，导致双眸下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身穿两年前聘闺女做的衣裳：深蓝涤卡套装，白的确凉衬衫；脚踩儿子吕明打工第一月工资为他买的解放牌秋鞋。利索整洁，下乡干部似的。
　　 寒露已过，土地恢复了原始的辽阔。日落前的余晖洒在田野里，给人种祥和、自然的感觉。老吕看天色还早，就拐了个弯儿来到刚分的自家地里，抓起一把潮乎乎的土，放在鼻尖前嗅了嗅，脸上洋溢出满足的微笑来：老吕我运气不错，抓阄得到生产队最好的一块地，牲口和农具也是最好的！赶明儿套上自家的大黄牛，把地翻耕一遍、细耙一遍，来年种葵花。丰收后盖新房、娶儿媳妇就不用发愁了！
　　 葵花沟土壤肥沃而松软，适合种葵花。大集体那些年，葵花沟虽不富裕景色特美，靠得就是这些葵花。尤其是走进秋天的葵花沟，大片大片的金色花盘令人陶醉，有种欣欣向荣，气势磅礴的感觉。
　　 老吕喜欢葵花，不止因为葵花美，还因为葵花产量高利润大，就连去了籽的葵花盘、茎杆都是很好的饲料。可以说全身都是宝。尤其是土地承包后，他经常梦见自己站在叶如蒲扇、花若金盘、高大挺拔的葵花地里，回回都从梦中笑醒。
　　 几只喜鹊“喳喳”叫着，“扑棱”着翅膀向村口的大树飞去。老吕瞅了眼即将落山的太阳在土原上撒下最后一缕光，慌忙上了自行车，加快速度向十八里外的县城行驶。
　　 按理说葵花沟离县城不远，可不知因为啥总是落后。就连承包土地、进城打工都比别处晚。老吕的儿子吕明和他的好朋友二虎，是村里第一批出门赚钱的年轻人。昨天，回来探亲的二虎说：他们老板还算仁义，虽然伙食不怎样，可不拖欠工资，还请他们看电影呢。一听电影，老吕来了兴致：“二虎，电影院门口有没有卖瓜子的？”
　　 “没有。”二虎摇头。
　　 “也不知道现在卖瓜子有没有人管？”
　　 “不清楚。叔，有没有人管和你也没关系。吕明说叔婶辛劳了大半辈子，健健康康的别让他操心比啥都强。至于盖房娶媳妇，早一年晚一年都是他自个儿的事情。春种、秋收、抹房顶等等重活，他都会花钱雇人干的。”
　　 二虎的话，引得老夫妻心口一热，热泪盈眶。为多赚几个，吕明他加班加点，中秋节都没顾得上回家。
　　
　　 二
　　 二虎前脚走，为吕明说媒的媒婆后脚就进了门。屁股没坐稳就说：“咳，小娟她妈生气了，让小娟跟咱家吕明退婚呢。”
　　 “为啥？”这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人家说‘一年就一个中秋节，吕明都不登门拜访，世上有这种女婿吗？没准啊，吕明心里还想他那个秀莲呢！小娟没过门就不把她当回事儿，等过了门更……’咳，有些话啊，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老吕气得脸色铁青。
　　 倒茶水的李氏听不下去：“他婶子，话可不能这样说。就因为吕明忙，我们老两口才把中秋礼物亲自送过去。当时你也在场，她们挺满意啊。再说啦，吕明又不是出去胡作非为，是为了多挣钱，早日把小娟娶回家啊。反过来说，小娟妈不该把人家秀莲牵扯进来，这话好说不好听，传出去成啥了？他婶子，咱手拍良心想想，跟人家秀莲有啥关系？”
　　 媒婆瞅了眼一脑门子官司的老两口，感觉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有些过分，就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是啊，我也是这样说的。可小娟妈硬说礼数不周，咱也没办法是不是？大哥，嫂子，为给咱家吕明娶个好媳妇儿，啧啧啧，我啊，是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一箩筐，她妈总算松了口。不过，人家可要八十块赔礼钱呢。”
　　 “赔礼钱？”
　　 “对啊。大哥，嫂子，自古道：媳妇到了门前，还得一条牛钱。何况小娟还没到你家门前，提点要求也正常对不对？你们想想，小娟今年才二十二，耽搁两年也不晚，咱家吕明多大了，眼瞅奔三十了！要是因为这几十块钱伤和气退了婚，说名不好听的，你们就不怕吕明打光棍儿？”
　　 “别生气妹子，听你的，都听你的。”李氏连忙赔笑脸。
　　 “那就好。后天我把钱给人家送过去。”
　　 “行，行。辛苦他婶子了，路上慢点儿。”李氏应承着，将媒婆送出了门。跟在后面的老吕“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媒婆无端提秀莲，引得老两口伤感起来。
　　 秀莲与吕明，自幼如影随形，一起长大。老吕夫妇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屡次请媒人前去说亲，期盼促成这段天造地设的良缘。然而世事难料，秀莲的父亲坚决反对这门婚事，背后的原因也令人唏嘘——为了谋取更多的彩礼，他早已私下将女儿许配给邻县的一位包工头。
　　 秀莲自幼丧母，性格温婉贤淑，极为孝顺。在父亲的一再逼迫下，含泪远离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和心爱的人，嫁为人妇。这一别不仅撕裂秀莲的心，也让吕明陷入痛苦中无法自拔，长时间精神萎靡，对任何人提不起兴趣。时光荏苒，直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在亲友的劝慰下，与小娟订下了婚约。
　　 媒婆外号事儿通，又和小娟家沾亲带故，事事处处袒护小娟。小娟母女在她的唆使下，除提前说好的新房、彩礼、三大件（指冰箱、彩电、洗衣机）衣裳钱外，成天出些幺蛾子：夏衣钱、冬衣钱，过年过节的衣裳、礼物钱……就算邻村来了剧团，媒婆也得跑上十几里，上门要个三、五十块的看戏钱。
　　 那时候，农村娶媳妇就这样，遇上通情达理的晚几年办事也行，像小娟这样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可吕家条件有限，只能敢怒不敢言，由她们摆布。
　　 老两口拿出家里的钱匣子，数来数去不够。吕明不到发工资的时候，不能给他添堵；闺女有自家的日子，也不好开口。想来想去，老吕决定去电影院卖瓜子。
　　 孩子们读书那些年，书费、学费常常捉襟见肘。葵花沟虽穷，可葵花籽家家有，老吕和二虎爹等人一起，多次“冒险”进城卖过瓜子。虽说自家的东西，却像做贼一样见不得光。每回都得先把货放在隐蔽地方轮流看守，其他人见机行事，十字路口、门市部、粮站前、电影院等凡有行人的地方都是他们的目标。尽管小心加小心，还是被没收过秤盘、瓜子口袋、罚过款。有一回在电影院，人家还要把老吕几人扭送到派出所去，最后，只得把辛苦钱连同剩余的货全部给了管理员才算了事。
　　 尽管不顺当，可葵花沟的瓜子多次为乡亲们，也为吕家救过急。可这回不同，只有老吕孤身一人，李氏的心一直提着。老吕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么多人看电影，就我一个卖瓜子儿，等他们发现，早卖完了！呵呵，卖完我就开溜。”
　　 “如果真那样就好了。”
　　 “如今政策宽松，指定没人管。你就放心吧。”
　　 就这样，老两口将刚分的葵花籽进行了认真挑选、簸筛、精心炒制了半口袋。抚摸着饱满、喷香的大瓜子老吕说：“老伴儿，我感觉咱家好日子就要来了。”
　　 “又做你的葵花梦了吧？”
　　 “呵呵，这回不是梦，是真的！”
　　
　　 三
　　 老吕看时间不早，脚下生风，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赶到电影院。好在不算太晚，人们有买票的，也有入场的。老吕顾不上喘口气，匆匆将自行车锁在墙根儿解开皮绳，提起草篮与瓜子口袋找了个有灯光的空地放下，大声吆喝：“卖瓜子啦！葵花沟大瓜子，颗颗饱满粒粒香！三毛小茶缸五毛大茶缸！”
　　 葵花沟的瓜子，那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确实好。加上现场就老吕一个人卖，所以只一嗓子，就围过一群人。大家为了不误场，一个个脚步匆匆：“大爷，给我来大缸的！”
　　 “我和他一样，也要五毛钱的！”
　　 “给我两缸，一块钱的。”
　　 “我也是。大爷快点……”
　　 这卖买做的，太过瘾了！老吕麻利地收钱找零、往纸袋装瓜子。摸着瘪下来的瓜子口袋、鼓起来的零钱袋子，老吕心花怒放。这些钱不止为他解决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为他的葵花梦带来了希望。等到最后几名顾客走过来，老吕把袋底抖了又抖，来了个“买一缸送两大把”。
　　 剧场外很快安静下来。
　　 老吕笑盈盈地从篮里取出外套，将钱袋裹紧，装在外套里兜正要往身上穿，迎面来了个长头发、喇叭裤、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老吕怕碰见灰人，扭头便走。
　　 “站住！”
　　 “啥事啊？”
　　 “交保护费了吗？”
　　 老吕只听说交管理费，没听说还有交保护费的，就大着胆子反问：“啥是保护费？”
　　 “没我的保护，你他娘能挣钱？老头，交钱吧，一场电影保护费一百。”
　　 “一百？”
　　 “怎，嫌少？老头，要不多交点，二百怎样？”
　　 老吕瞥了眼墙角隐约晃动的人影，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脱不了身，因为灰人不止这一个。心说大庭广众之下，你们还能硬抢不成？就把外套叠好铺在地下，一屁股坐了上去。
　　 “哈哈哈，老头，和你开玩笑呢，别害怕，一百就行。快，快掏钱啊！”那人伸出鸡爪子似的手，“老头，掏钱！”
　　 “开玩笑。如果真有一百块，我还不来呢。”
　　 “掏出来数数。”
　　 “不用数，肯定没那么多。”
　　 随着墙角粗细两声口哨，那人着了急，指手画脚逼老吕掏钱。老吕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树墩上栽花——不接茬。气得那人咬牙切齿，拳头在老吕的眼前晃来晃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第二场已经开始售票，望着三三两两往这边走的人，老吕故意问：“能少点吗？”
　　 “给八十就行，快点！”
　　 “再少点！”
　　 “那就六十。老家伙，算你恨，立刻、马上给老子把钱掏出来！”那人再次蹲下身子，低声怒吼。
　　 老吕瞅见有穿制服的警察往这边走，声音冷冷地：“再少点儿。”
　　 “那就五十。”
　　 “我要是一分也不想给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东西！”那人恼羞成怒，上前拽住老吕的衣襟挥起了拳头，老吕一把抓住那人麻杆似的胳膊腕儿站起身来，指了指地下的外套喝问：“小子，想要钱是不是？可惜你不够格，还是把同伙喊过来吧。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打劫的！还有两个，往那边跑了！”
　　 那人“哎哟”着抽手，老吕哪里肯放？冷笑道：“还想要钱吗？”
　　 “不，不，和您开玩笑呢。求求你大叔，让我走吧……”
　　
　　 四
　　 这时候，第一场电影散了场，第二场有入场的，也有买票的，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两位警察在老吕的指点下，很快就将逃跑的抓了过来，与那人一起戴上手铐。然后，紧紧地握住老吕的手说：“大叔，这几个是惯犯，到处作案。大叔，谢谢您！麻烦跟我们去派出所做个笔……”
　　 一听派出所，老吕吓得心“咚咚”狂跳，没听清下文就挣脱警察的手，提起地上外套、草篮混入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自行车前，“逃回”了葵花沟。
　　 第二天早晨，葵花沟蓝天白云，炊烟袅袅，就着鸡叫狗啼喜鹊欢快的声音，李氏做好了早饭。看丈夫还在炕头上打鼾，不忍喊醒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虽碰了几个灰人，可有惊无险，也凑齐儿媳妇的‘赔礼钱’，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随着“哞——”牛的叫声，李氏想起她家的大黄牛。自打大黄牛到家，每天清早丈夫都要亲自来喂。嘴里还叨叨：吃吧吃吧宝贝，来年葵花丰收全指望你哩。想到这，李氏取了少半盆饲料往牛棚走去。这时候，院墙外走来一男一女两位警察：“大婶，您好。”
　　 “你们好你们好。同志，有事吗？”李氏忍着心慌问。
　　 “婶，我们找昨晚在电影院帮我们抓坏蛋的那位大叔呢。”
　　 “噢，别找了，那些坏蛋啊，就应该抓。”
　　 “可是，我们得给大叔送奖金啊！”女警察柳眉高挑，酒窝一闪，笑盈盈地回答。
　　 “还有奖金？”
　　 “是啊婶子，抓一个奖金十元，抓三个三十元呢。”
　　 “是嘛。哪，如果他不要奖金，每天，也用不着每天，隔三差五去电影院卖瓜子行不行？”
　　 “呵呵，婶真逗。”男警察跟着笑。
　　 “婶，我们是片警，分管电影院，如果您能帮我们找到那位大叔，不止能领奖金，卖瓜子的事情也好办。不过，得交三块钱的清场费。”
　　 “真的？”
　　 “真的。”说到这里，女警察忍俊不禁，“咯咯”笑着道出了下文，“其实啊，昨晚我们就知道大叔的家住在这里。只因天太晚才没进去打扰。”
　　 “老头子！老头子！”李氏把饲料盆“咚”地放在院墙上，撒腿就往屋里跑。
　　 “怪不得我做了一夜的葵花梦，原来有这好事啊！”老吕大声回应着推开了屋门，走进灿烂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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