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场忘却了生与死的战斗，战场上已经听不到枪炮声响，只有一片犹如动物吼叫般的喊“杀”声！
　　 脚下几乎看不到地面，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人们在尸体上踉跄跳跃，挺着手里装上刺刀的步枪，阻挡对方的枪刺，找机会把刺刀插进对方的身体！
　　 “杀、杀、杀！”人们的头脑里已经没有了其他意识，只有一个“杀”字。死亡可能就在下一秒，他们早已忘记了死亡的恐惧，瞪圆了血红的眼睛，拼尽全身力气进行殊死搏斗。前面的人群一片片倒下去，后面的人又涌了上来。
　　 这样的拼刺竟然进行了三个多小时！
　　 这是人类战争使用热火器之后，参与人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冷兵器搏斗，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人最多的拼刺战。
　　 这就是抗日战争有名的石牌保卫战中的拼刺战。
　　 中国军队靠着保家卫国，英勇无畏的精神，战胜了自誉拼刺世界第一的日本鬼子！
　　
　　 二
　　 罗秀岩和白跃环都参加了这次战斗。
　　 他们俩是同村人，自幼生长在云南的一个小山寨。两个人同年同岁，罗秀岩的生日比白跃环大几天，自小白跃环叫罗秀岩“岩哥”。他们两家的吊脚楼连在一起，两个人从小就形影不离。十六岁那年，他们长成了年轻后生，罗秀岩的个头比白跃环略粗壮。
　　 这天，罗秀岩喊上白跃环，两个人一同进山去挖野菜。家中米箩里的苞米快见底了，只能在稀粥里多放野菜。好在老天爷可怜这一方穷苦人，山上有很多能入口的东西。
　　 将近中午的时候，两个人的背篓装满了，相跟着往回走。走到寨子附近，他们看见路边有一群人，有身穿军装的和几个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们刚走到近旁，过来两个当兵的抓住了他们的胳膊：“又来了两个，这下凑够数了。”
　　 “你们干什么？”
　　 “跟我们当兵去，打日本鬼子，保家卫国。”
　　 “我们要回家！”
　　 “回什么家，日本鬼子来了哪还会有家。”
　　 “我们要把野菜送回家里。”
　　 “送什么野菜，到了军队有大米吃。”
　　 几个当兵的不由分说，把他们身上的背篓拽下来扔到一旁，胳膊被捆绑起来。就这样，他们连家人都没见上一面，就被抓了壮丁。
　　 来到军队，他们没怎么训练就被送往前线。好在两个山里娃子自小吃惯了苦，很快就适应了队伍里的生活。行军时候，不管多么崎岖的山路，对爬惯了山的两个人都不在话下。他们两家都有“火铳”，两个人早就学会使用，经常扛着火铳进山打猎。部队使用的步枪，老兵们略加指导就学会了射击，而且枪法十分准确。部队虽然没有天天吃大米饭，吃苞谷也不用掺上野菜喝稀粥，两个人的体格比参军前越发壮实了。
　　 战场上的白刃战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加，两个人却从未负过重伤，他们有自己的窍门。这是他们生长在山区积累的经验。上山砍柴或者挖野菜，有时候会遇到野狼。狼是群居动物，每次遇到都是五六只。出现这种情况，他们根据老人传授的经验，手握柴刀背靠背，防止野狼从背后袭击。利用这种方法，他们几次都能脱险。上战场拼刺他们也和对付野狼一样，两个人背靠背拼斗，多次都没有负重伤。
　　 部队战士中有一句格言，“能够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才是最亲密的战友”，他们就是这样的战友和兄弟。
　　 石牌保卫战时的拼刺他们还是利用这个办法，两个人背靠背在战场里冲杀。这个办法依然奏效，拼来拼去，和他们一同上战场的弟兄几乎都倒下了，战场上继续拼杀的都是后续的战士，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坚持。然而必定时间太长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感到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罗秀岩正和一个鬼子兵拼斗，和他背靠背的白跃环面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兵。白跃环体格没有罗秀岩壮实，这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抵挡了几下之后，鬼子兵的刺刀一下捅进了他的肚子！由于鬼子兵用力过猛，刺刀尖竟然从罗秀岩的肚子前露出来，鬼子兵一刀刺伤了两个人，两个人双双倒了下去！
　　
　　 三
　　 罗秀岩和白跃环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躺在野战医院，士兵们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他们还有呼吸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当时的医院药品紧张，更是缺少血液。两个人受伤后流了很多血，本应该补充血液输血，没有血液只能任凭自己硬扛着。
　　 两个自小在艰苦环境中长大的山里娃子，体质出奇地好，靠着自身的抵抗力，硬是从阎王殿逃了回来。这次战斗后的伤员众多，医院里没有那么多的床位，他们的伤口刚刚止住血，就把他们疏散到老乡家里。
　　 他们住进了四川的一户人家。
　　 房东姓刘，是个教书先生，对他们照顾得很周到。等他们能够下地行走的时候，刘老先生见他们面容焦黄，知道他们身体缺血。老先生粗通医术，就从野外挖来当归，刘家小妹用锅给他们煮汤喝。当归有补血作用，经过一些日子的调养，两个人的体质又恢复如初，他们对老先生感激不尽。
　　 两个人住在刘老先生家里养伤的时候，有时回忆起石牌战的拼刺，白跃环说：“岩哥，如果我们战死了变成鬼，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罗秀岩说：“变鬼就更不能回家了。你看现在死在战场的弟兄，都被埋进烈士陵园，很多老乡总是去给烧香烧纸，做鬼住在陵园里，在下面保证每天有吃有喝。如果变成鬼回家，家里除了父母，谁会认识咱们？我们连后辈儿女都没有，等父母死后，谁会给咱们焚香烧纸，到时候成了没人管的孤魂野鬼，还要继续整天挨饿。”
　　 “当官的给我们讲故事，说有个叫项羽的人，打败仗之后来到江边，本来过了江就是家乡，还有船前来接应，他却死也不肯过江，怕是无脸面对家乡人，最后自杀在江边。”
　　 “对呀，如果变成鬼，我们就学项羽，永远不再回家乡。最好是能活下来，等把日本鬼子打跑了我们再回家，即便算不上什么英雄，起码也能在乡亲们面前吹吹牛，我们曾经杀死过多少个日本鬼子。”
　　 虽说两个人在战斗中很勇敢，慢慢身上也沾染了不少旧军队的坏习气。等他们伤好得差不多能够上街的时候，在街上也干过一些不讲理的事。在小吃摊吃东西，吃完后抹嘴就走。摊主找他们要钱，他们会梗起脖子说：“老子抗战受伤，连命都差点丢了，吃你点破东西还想要钱？再说要钱把你的摊子给砸了。”
　　 当时的伤兵最难惹，虽然有宪兵巡逻，伤兵们犯纪律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四
　　 时间到了一九四五年，中国的抗日战争迎来了曙光，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浴血奋战八年，终于把日本强盗赶出了中国。
　　 抗战胜利后，部队允许请假探家，罗秀岩和白跃环回到了故乡的小山寨。
　　 两家的吊脚楼都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塌了，父母都被炸死，弟、妹们有的投靠了亲戚家，有的出嫁，原来热热闹闹的家没有了。原本他们可以不回部队，去山里躲些日子就可以混过去，现在看到家里如此惨状，他们商量一下，还是回部队去当兵吃粮吧。抗战胜利后，军队的生活有了改善，每天可以吃上大米饭。如果留在家里，他们房子没了，更没有土地，只好去给地主老财扛长工，受苦受累还要挨打受骂，整天照旧喝掺了野菜的苞米糊糊。再说打跑了日本鬼子，以后也不会再打仗，不用担心死在战场上。
　　 他们结伴又回到军队原来在四川的驻地。
　　 军队正在休整，闲下来的时候，罗秀岩和白跃环开始规划以后的生活。老家已经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家，生活只能重新开始。他们都已二十多岁，到了讨老婆的年龄。别看平时老百姓对军队打日本鬼子非常拥戴，由于旧军队的名声不好，那时候流传的俗话是“好人不当兵”，谁家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当兵的。
　　 有一天他们去看望老房东刘老先生，老先生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前些年他和人借了几块钱的高利贷，现在连本带利要还人家三十块现大洋，老先生无处去凑这笔钱，债主天天登门要债，逼得老先生死的想法都有。实在没办法，他放出话去，谁能拿出三十块现大洋的彩礼，就把自己的女儿小妹嫁给谁。那个时代，除了地主老财，有谁家能拿出三十块现大洋？
　　 罗秀岩和白跃环手里正好有些钱。抗战胜利后，上面给战士们发了奖金，再加上平时积攒下的饷钱，他们每人手里有十七八块现大洋。部队发的是“法币”，战士们见法币天天贬值，都把法币换成了大洋钱。本来他们想把钱孝敬父母，回家后见父母都死了，钱就一直带在身边。白跃环对罗秀岩说：“岩哥，刘家想把小妹嫁出去，要三十块大洋钱的彩礼，咱俩凑一块能拿出来，我把钱给你，你把刘家小妹娶过来吧。”
　　 “我是哥哥，娶老婆也要让着弟弟，我把钱给你，你娶她做老婆吧。”
　　 “你是哥哥，应该你先娶老婆。”
　　 两个人你推我让，后来白跃环说：“咱们俩这些年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两个人是一条命，不如老婆也娶一个，让刘家小妹嫁给咱们俩。”
　　 “哪有两个人娶一个老婆的，人家知道了肯定不同意。”
　　 “你去刘家相亲，不告诉他们实话，等娶过来就由不得她了。”
　　 “这样做也行，等将来有钱了，我们再找一个，到时候问刘家小妹，她愿意跟着谁就跟谁，那时咱们再把老婆分开。”
　　
　　 五
　　 罗秀岩去刘家提亲，刘老先生本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当兵的，被债主逼得没了办法，只好答应了罗秀岩。
　　 罗秀岩把三十块大洋钱给了刘老先生，在外面租了房子，把刘小妹迎娶过来。
　　 第一晚入洞房是罗秀岩。刘小妹早就认识这两个人，她见罗秀岩身强体壮相貌堂堂，倒也没什么不愿意。到了第二天晚上，进门的是白跃环。白跃环进门就让她脱衣服，刘小妹哪里会同意，就大喊罗秀岩，说有人要欺负她。
　　 罗秀岩进来后，把实情告诉她，刘小妹听后大哭大闹。罗秀岩说：“你不愿意就把彩礼钱拿回来。”
　　 刘小妹知道彩礼钱父亲已经还债，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忍着屈辱答应了两个人。自此之后，罗秀岩和白跃环轮流和刘小妹住在一起，有时候干脆三个人睡在一块。刘小妹忍气吞声任凭两个人蹂躏。
　　 时间不长，刘小妹告诉他们，自己怀孕了。罗秀岩和白跃环都很高兴，老婆是两个人的，孩子自然也是两个人的，将来共同抚养。
　　 队伍开始整编，整编后把罗秀岩和白跃环分到了不同部队。队伍整编后很快就要开拔，出发前的晚上，他们三个又聚在刘小妹的屋子里。
　　 罗秀岩和白跃环分别拿出几块大洋钱交给刘小妹，刘小妹说：“你们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给肚子里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罗秀岩拍着脑袋想名字，白跃环说：“就叫乌龟吧。”
　　 “哪有起这样古怪名字的？”
　　 “人们把老婆和别人睡觉的男人叫‘乌龟’，现在我睡你老婆，你睡我老婆，咱们两个都在当乌龟，所以孩子的名字就叫乌龟。”
　　 “不管孩子是男是女，这个名字都是太难听。当初岳父用当归给咱们疗伤，不如就叫‘当归’吧，和咱们两人都当乌龟一样，哈哈哈。”
　　 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几天后，军队开拔，罗秀岩和白跃环去了不同的地方。
　　
　　 六
　　 罗秀岩跟着军队去了东北。这次打仗的对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当时叫东北民主联军。罗秀岩以前和日本鬼子打仗，领教过鬼子打仗的凶狠；现在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让他没想到的是，解放军打仗比日本鬼子还勇敢，抱起炸药包就敢往枪林弹雨里冲，很多战士连同自己一块被炸伤、炸死。
　　 国军士兵们对中国人打中国人没有了打鬼子时的激昂情绪，他们感觉到，打鬼子是为中国的老百姓打仗，现在是给当官的打仗，士气非常低落。开仗前解放军的大喇叭广播，让国军士兵不要给蒋介石卖命，投诚过来，想回家的发给路费，愿意当兵的可以参加解放军。国军这边吓唬士兵们说，不要听共党的宣传，投降解放军后，他们对俘虏开膛剜心，比日本鬼子还狠毒。解放军更有宣传办法，他们让那些投降过去参加解放军的国军士兵现身说法，在战壕里直接喊原来战友的名字，当官吓唬人的话不攻自破。
　　 一次战斗的时候，罗秀岩他们连队被解放军包围，越打他们的伤亡越大。机枪射手被打死了，连长让罗秀岩射击机枪。罗秀岩已经是个老兵油子，他知道机枪射手目标最大，是对方首先要消灭的目标。他接过机枪，把头埋到战壕里一通扫射。连长后面踢了他一脚：“你他妈的往哪里射击！”罗秀岩抬头一看，机枪的枪口过低，把前面的一大片大白菜都给扫平了。又打了一会，连长被打死，排长命令大家停止射击，脱下一件白衬衫用枪举了起来，没死的一群士兵都成了俘虏，罗秀岩也在其中。
　　 罗秀岩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当了俘虏，没想到解放军并没有像当官的吓唬人那样。他们把枪放下之后，战斗结束，解放军战士把一群冻得哆里哆嗦的俘虏安排到一间大房子里。大房子里是烧得滚烫的热炕，他们坐在炕头上，一会解放军的炊事员送来了一大盆猪肉炖粉条和一筐白面大馒头，让大家随便吃。这让吃了很多日子红高粱的国军士兵胃口大开，人人饱餐一顿。饭后，又有人给衣服单薄的士兵送来了棉衣。罗秀岩这些老兵油子长期在战场上拼杀，早就把生死看得很淡，不管是死是活，先吃饱了肚子，死了也落个饱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