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暮色里的村庄(散文)
一
傍晚时分,我再次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
村庄沐浴在暮色里,显得安静又从容。几位老人,蹲在墙根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话,西天的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脸,一道道皱纹如同大地的沟壑,在光影中愈加清晰与夺目。
万物都会老,自从父亲去世后,村庄明显老了。
和小时候一样,暮色浮起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小院的沿台上,抬头看头顶的那方天空,它宁静又深邃,月亮,如一个焦黄的饼镶嵌在它辽阔的胸前。身后的老屋,始终静默不语,却坚挺地站立了四十余年,几乎要赶上我的年龄。这栋房子是父亲留给我们的财富,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作品,见证了父亲的年富力强和聪明才智。父亲当年对房屋的结构进行了合理的规划,厨房、客厅、卧室一应俱全,屋内的地板从水泥地面换成水磨石又换成瓷砖,每一片地砖,每一个角落,都倾注了父亲的心血。即便是现在看来,它的布局和功能都不算落伍。
院里窗前有两个小花池,母亲照例会年年洒下种子,形色各异的花朵年年按时开放,此时,它们正伴着清风在月影下起舞。南归的燕子会准时在春天抵达,在屋檐下建起巢穴生儿育女,白日放歌,夜里沉默。一切似乎都没变,可时间,就在周而复始的重复中,消逝了。那些难忘的岁月,如吹过原野的风,不知不觉飘远了。
二
母亲说,她们这茬儿人吃了不少苦。当年,年龄相仿的她们曾是村里的主角,她们相跟着结婚,又相跟着生育,所生孩子的年龄都相差无几。娶媳妇、过满月、办事宴,村里动辄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那个时候,她们和村里的男人们白天一起扛着铁锹挖大渠,晚上哄孩子睡着后在灯下纳鞋底,虽然又忙又累,但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对未来满是憧憬。只因为那时她们都年轻,正拥有最好的青春年华,人生的大幕才刚刚开启。那时的村庄正年轻,人口一度达到了巅峰,家家户户都有一盘大炕,炕上挤满了横七竖八的孩子,村里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而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这茬儿迈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仿佛冥冥中似有天意,也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机械设备少,挖大渠、种地、盖房子全靠体力,男人们的力气过早地被耗尽,村里的老头近几年接二连三去世,留下了十几个孤老太太,这其中,包括我的母亲。起初,她们之间还会相互安慰,渐渐也便习惯了,境遇相似的她们已然明白,人到了这个年纪,便如暮秋时节枝头熟透的果子,终究是留不住的。
五年前,父亲卧病在床,每个周末下班后我都会搭那趟末班车回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刚下车,遇到家住渠西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丁叔,他伸着脖子,正站在渠畔向我家的院子眺望,看到我,忙向我询问父亲的病情。当听到我说父亲半边身子无法动弹时,他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叹了口气:“你爸年轻时盖房子可是一把好手,现在正赶上好日子了,唉,咋说瘫就瘫下了。”谁能想到,父亲去世后不到半年,看起来行走自如身体硬朗的丁叔,某天夜里竟一觉不醒。
丁叔照例被葬在了村西的老坟湾里,与父亲的坟地遥遥相望。他们这茬儿人,当年最犯愁的便是一家老小的吃喝。他们经历过最为艰难的日子,也通过自己的双手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今,他们相继融入这片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那些凸起的坟茔,经过风雨的侵蚀,如倒扣在大地上的一口口锅,又像一个个硕大的馒头。村里的那株老树、那眼老井、那些静默的老屋,记住了他们曾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足印。
三
村里已经多年未有人家建新房子了,常住人口逐年减少。五十岁以下的青壮年,大多在城里置办了房产,孩子也都在城里上学,只是节假日拖儿带女回村看看父母。还有一些老人追随儿女进了城,住进了楼房,曾经住得满满当当的小村,出现越来越多的空置院落。
那些空着的院落,杂草丛生、破败不堪。虽然政府近几年进行过统一的修缮,用一道道采钢板围了起来,但空洞的窗户、斑驳的墙皮,无一不透着荒凉,尤其是在夜晚,村里掌灯的人家寥寥可数。一星半点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星融为一体,村庄隐匿在夜色中,一声不吭。偶尔几声犬吠,听起来也有气无力,少了孩子们的身影与打闹声,村庄显得越来越沉寂。
村里仅剩的那十来个老头,除了身体还算硬朗的仓叔、四爹和来旺哥还在放羊,其他老头已不怎么在村里露脸,偶尔在乡间的小路上碰到,要么佝偻着腰,要么拄着拐,脆弱又无力,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倒。他们的腿脚不再灵便,更喜欢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或躺在炕上睡大觉。倒是那十几个老太太,同村相伴几十年,每日饭后准时在广场遛达闲聊,或是聚在墙根下晒太阳、歇荫凉,一起谈论着现在的好光景,个个看起来面目安详。
周末,母亲突然来电,说来旺哥也走了。我心头一怔,上次回村还看到他戴着草帽、迈着小碎步赶着一群羊。村里的老头又少了一个,来旺嫂成了村里第十三个孤老太太。
来旺哥走后,听说另两个老头将羊也全部卖掉了。我知道,再也看不到他们吆喝着羊群披着一身暮色一泡黄尘归来的场景了。
四
曾经,我总是踏着饭点回村,我喜欢看那些袅袅升起的炊烟,一缕缕炊烟是村庄温软的呼吸,规律而富有节奏,在村庄上空升腾、环绕,为村庄带来温暖与活力。
而今,这样的情景很难再现,即便偶尔有炊烟升起,也是寥寥两缕,转瞬间便随风消散了。留守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儿女们又都为他们配备了方便的家用电器。尤其是土地集中流转后,那些秸秆被直接粉碎到地里,村里的柴火圐圙也大都拆除了,围上了颜色统一的木栅栏,村庄越来越干净整洁,也越来越城镇化。看不到炊烟升起,听不到牧归的牛羊叫声,闻不到柴草混和的味道,一种隐隐的失落开始在我心头郁结,起初一点点,后来渐渐扩散,如一团不断膨胀的迷雾,模糊了来时的路。
幸而,有些东西是不会被改变的。譬如坐在安静的小院里,抬头便可看到澄澈如洗的蓝天,听屋檐下的燕子婉转的歌唱;譬如,村口的那株老树依旧郁郁葱葱,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人来人往,树下烙着父母目送或是迎接我们的串串脚印;譬如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穿过墙头照在门框上,小村沐浴在晚霞中,始终如待嫁的新娘;譬如园里的瓜果伸手可摘,咬一口,唇齿间的味道瞬间把我拉回到童年;譬如风雨过后,四面八方涌来草木馥郁的芬芳,让我想起记忆中的某个夏夜……有些味道,独属于村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些回忆,如陈年的酒被村庄锁定收藏,离开它,便失去了原汁原味。但我也明白,万物自有存亡的规律,村庄亦有自己的兴衰。远行,从来不是离开,忘却,才是连根拔起。
人和树一样,无论你的枝条伸得多远,但根早已扎在了故乡深处。所以,我喜欢回到村庄,喜欢触摸它沧桑的容颜,感受它叠存的体温,打捞那些尘封的往事和故人。
也因此,在我的笔下,村庄始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