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空房子(小说)
一
立春后,我第十八次开车回到凤凰山。我出嫁后,每年都要开车回去看望父母。
一个又一个惊雷,轰轰烈烈地从屋檐滚落。整座凤凰山在第一场春雨和阳光的搓揉中苏醒过来了,碧绿碧绿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巨大无比、凸凹不平的翡翠斜躺在地上。
凤凰山的半山腰,有一栋两层木结构的青瓦房盘踞在公路旁边,几十年了,风吹不走,雨淋不湿。房屋共有八个房间,下面四间全是杂物间,存放着粮食和农具。上面四间,从西往东,依次是厨房、父母的卧室,客厅和我的卧室兼书房。每次回去,房间干干净净的,书架上的书籍一尘不染。房屋前面是一大片的斜坡,因地制宜,父母开辟成了果园和菜地。果树有板栗树、核桃树、花椒树、樱桃树和火龙果等;蔬菜有青椒、白菜、南瓜、四季豆,香葱和芫荽等。从小,我就生活在抬头看见蓝天白云,碧水青山,低头满园是蔬菜瓜果的清香,白天听蝉鸣,夜间蛐蛐叫的环境里,是天空的一朵云,一阵风,自由自在,哪里有欢乐,我就朝哪里飞去。
每天早上,等不及太阳出来,母亲系上花围裙,钻进厨房,烟囱里会冒出藏青色的炊烟,颜色从浓变淡,由粗变细,就能听见母亲大声的吆喝声:“吃饭了,吃饭了。”方形的木桌上已摆放着几样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有酸笋子炒肉片,凉拌黄瓜,干煸土豆丝,白菜南瓜汤,还有一碟母亲精心腌制的咸菜。若到八九月份,还有一两道山珍美味,鲜美的鸡枞肉片汤和香菇炖土鸡是我的最爱,也是大自然对父母最慷慨的馈赠。
晚饭后,我站在屋檐下,余辉染黄了连绵起伏的群山,远处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松针都沾满了阳光,清晰可见。一条弯弯曲曲的银丝带在半山腰时隐时现,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边。无数次,父亲和母亲顺着银丝带,走出大山,最终回归大山,在凤凰中心小学执教三十余载。退休后,大多数的时光,依旧在大山里,修剪树枝,施肥,精心伺候果园,还种菜,养鸡。每一次,我回家总能满载而归。
跨出家门口,沿着山路,往上走几步就听见一阵湍急的水流声。一条银色细长的水流,从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顺势流下,仿佛从天而降。晶莹剔透的水流落在陡峭的凸凹不平的石壁上,形成薄如蝉翼的水帘。翻几个跟头,折叠在一起水帘来了精神,发出悦耳的声音,变身成气势如虹的瀑布。瀑布从几米高的地方跌落在路边的几块大石头上,散落开来,变成了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待它们再次汇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水漫过低洼的路面,又形成一条一米多宽的水帘。水流沿着天然现成的沟渠,漫过高低不平的石块,一路欢歌前行,好像一个小孩子大声唱着一曲欢快的歌曲,最后悄无声息地汇入凤仪河。站在瀑布底下,一股凉意在体内弥漫开来,再繁乱的心绪,会在这里沉淀,被消除干净。
立春后,山坡上平缓的地方,都成了梯田,成片的蚕豆树苗已身强体壮。大风来时,碧绿的波浪的起起伏伏,非常好看。山坡上的松树冒出了很多松针,挺拔、饱满、嫩黄,每一根就像少女胸前的吊坠,漂亮极了。我采摘一把,捏在手心里,带回家拼凑成一个绿色的大太阳,挂在床头,自然风干。
我走出卧室,朝东望去,不远的地方,一幢白色的三层小洋楼耸立路边。那是父母的世交,冯叔为迎娶儿媳妇修建的新房。新房建好后的两个月,即九月初,凤凰乡并入云水镇,政府机关食堂撤销,五十九岁的冯叔夫妇失业了。过完春节,他们“分居”了,到两个大城市的工地食堂打工去了。儿子带着刚过门的新媳妇,离开凤凰山,去广州做生意去了。新房门窗紧闭,洋气的金色大门,被一把“铁将军”关得严严实实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旁边的猪圈,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二
小时候,去冯叔家吃饭。饭后,冯叔会给我讲他的故事,他父亲的故事,他爷爷的故事。冯叔说他父亲小时候个子小,又黑又瘦,身体灵活,哧溜几下,就串到十多米高的树顶,坐在手臂粗的树枝丫上,身体和悬空的双腿晃过来荡过去,就像在荡秋千。舅舅看见了,说他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美猴王。舅舅病故后,他童年的好日子到头了。在私塾里读了一年半书,母亲凑不出高昂的学费,他就被整日只知道酗酒的父亲赶到地主老财家里当羊倌。挨饿受冻,遭遇鞭刑,他吃了很多苦,遭受了很多罪。
在地主老财家里,冯叔说他父亲也曾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把鸡鸭鱼肉也摆在自家的饭桌上。每天,他赤着脚,早出晚归,翻山越岭,把地主老财的黑山羊喂得膘肥体壮,一群变成几大群。地主老财笑眯眯地望着他,奖赏了二十个铜钱。还格外开恩,让他一起吃饭,开了一次“洋荤”。
冯叔说地主老财姓王,是县里很有名望的乡绅。良田千倾,庄园四座,拥有八间旺铺。每年收租的时候,账房通宵达旦,到雄鸡报晓,地主老财打着一连串的哈欠走了出来。一整天,地主老财的脸上红光满面,像天上的太阳,金灿灿的。开心的地主老财召集大老婆,三个姨太太陪他打牌娱乐,还大肆宴请宾客。聚在院子里的丫鬟和伙夫黑压压的一大片,冯叔的父亲偷偷地数了好几次,也没有数清楚地主老财家里有多少管事的,有多少丫鬟,有多少伙夫。看着地主老财圆滚滚的身体,就像足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冯叔的父亲就躲在看不见人的地方,笑得“花枝乱颤”。
地主老财圆圆的小眼睛藏在圆圆的眼镜后面,如同一条黑线。很多时候,冯叔的父亲真分不清楚,他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地主老财说话时慢腾腾的,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很和善。因此,冯叔的爷爷经常对村里的左邻右舍说:“能去王乡绅老爷家,是那小子的福气。”冯叔的爷爷三十多岁了,喜欢提着一个酒瓶子,经常在村头村尾闲逛,遇见熟人,他将酒瓶晃得哐哐地响,卷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些糊涂话。
冯叔的父亲十四岁的那年冬天,特别让他记忆犹新。他说寒冬腊月呀,他一个人躺在四面漏风的柴房,一天滴水未进,也没有饭吃,身体就像被人抽走的骨头,软绵绵的。一阵又一阵的鞭子伤痕残留的疼痛,吞噬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撕咬着他的每一根骨头,疼痛就是汹涌澎湃的潮水,扑面而来。彻骨的雪风刮在身上,冷得咬紧的牙齿嘎吱嘎吱响过不停。他只能拉紧衣领,侧躺在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在怨恨推他进火坑的父亲。咒骂地主老财残忍狠毒。
躺着太难受了,冯叔的父亲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院子里。地主老财的大房子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人影绰绰,热闹非凡。冯叔的父亲吐一口痰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骂到:“人面兽心的东西,全家人统统不得好死!”
那天早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地主老财的怒视下,张管家狠狠地抽打了冯叔的父亲十大鞭子,理由是羊圈里少了一只成年的黑山羊。早上,冯叔的父亲汇报了丢羊的事情,地主老财当场就勃然大怒,指着冯叔父亲的鼻子骂到:“这么点事都做不好,饭桶一个!张管家,给我狠狠地打。”
冯叔的父亲突然想起张管家的诡异的笑容,他的几个贴身跟班鬼鬼祟祟的模样。冯叔的父亲打了一个激灵,猜出一些端倪,于是偷偷来到张管家的住所,躲在窗户边,看见一大群人在畅饮豪吃。张管事举着一碗酒,一边咀嚼羊肉,一边大声叫嚷到:“伙计们,今天晚上吃饱喝足了,我们再去羊圈弄一只山羊来。这一次,一定要逮到左腿上有一撮白羊毛的山羊,那可是王乡绅的宝贝疙瘩。喂了两年的老黑山羊了,肉香得很……哈哈哈……哈哈哈……”
张管家的笑声延续了很久,冯叔的父亲觉得脚下的大地和屋檐的瓦片都跟着颤抖了好几次。天上的星星,朦朦胧胧,有灰蒙蒙的光圈,冯叔的父亲想那一定是他眼眶里的泪光。此刻,冯叔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愤怒、委屈、苦闷又能向谁诉说?
“呜呜呜……呜呜……”一阵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从一个房间里传出来,让人头皮发麻。冯叔的父亲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房间里东躲西藏,上蹿下跳。另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胡乱地挥舞着手里的皮带,一言不发,就像一头疯牛。冯叔的父亲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想起父亲发酒疯,殴打母亲疯癫的样子,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嵌入到手掌的厚肉里。
第二天早上,冯叔的父亲被打发到伙房里,负责挑水,劈柴,打扫卫生等粗重的活儿。空闲的时候,他就溜进伙房,摘菜、洗菜,像一个陀螺,一天忙到晚。回到住宿的地方,像电影一样,将伙房里师傅炒菜的情景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把偷学来每一道炒菜的方法、材料都记录在本子上,默背在心里。
几年后,一个漆黑的夜晚,冯叔的父亲如一阵风消失在松树林里,不知所踪,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去当红军了。
三
凤凰山的日子就在一茬又一茬的松针冒出嫩芽儿、变绿、变黄和脱落成泥里替换着。一拨又一拨人,从小孩变成了青壮年,中年人,再一天天的老去。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如同春笋破土一般,遍地开“花”。
我的爱人张良,在凤凰山山麓的凤仪中学教书。站在教学楼顶,凤仪河尽收眼底。秋冬时节,她如穿着连衣裙的姑娘,扭着腰肢,阳光下金光闪闪,款款而来。春夏大雨时节,他变成一个莽撞的汉子,有时还带着些醉意,来势凶猛。一年四季,凤仪河从未干涸过,是缠绕在凤凰山腰间的一条玉带,养活了大半个凤凰山。凤凰河的三大水源之一,就是我父母房屋前的瀑布,成了我在张良面前炫耀的唯一资本。
“凤凰山瀑布?”张良第一次看见瀑布,笑着问我。
“响水瀑布。”我大声回答。
“不是。”张良微仰着头,眼睛盯着瀑布,陷入深沉的思索中。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呈现在金色的阳光里。
“是什么?”我一脸疑惑。
“是我们的三生石瀑布!”张良一本正经,一脸严肃。
我扑进张良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我们的脸颊潮红,湿漉漉的,热乎乎的。
四
太阳滑落下去,幕布像水里的墨点,朝四处扩展开来,沸腾了一天的凤凰山就渐渐地沉寂下来。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就像顽皮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趴在遥远的天上,静静地望着我。其实,我更喜欢凤凰山没有月亮,繁星点点的夜晚。特别是秋天,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亮晶晶的,又大又亮,就想悬挂在头顶一般。看久了,我如痴如醉。我会站起来,伸出双手,一边迈着碎步,一边大声朗诵李白的诗歌名篇,《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开会了,开会了!”我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女将军,趾高气扬,大步跨进了客厅。
“什么内容?”正在看电视的母亲拿去遥控器,关了电视。
“张良说……想把这个老房子改建成三层小别墅,比冯叔家的房子还要气派。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爸爸妈妈有一个舒适幸福的晚年。”我一边思索,一边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
“你逼的宫?”戴着老花镜,正在翻黄历的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完全是张良的意思……”父亲的目光如一道锋利的剑,从我眼前晃过。我心里的慌乱起来,就仿佛是一对小兔子,一直在蹦蹦地跳。
“人呀,有一个房间,有一张床,有一碗粥足够了。”父亲没有看我,继续翻看手中的黄历。
“冯叔他们的新房子,多好看呀!”我还是有些贼心不死,主要是不想在张良面前丢了面子。
“为给你老表娶媳妇建新房,买新车,你冯叔快满六十岁了,还出门打工……哎!”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我,声音就像窗外的春风,柔柔的。但是,父亲每说的一个字都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敲打着我的心扉。
二○二四年九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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