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一个陈旧的叙事(散文)
人们常说,岁月是一把无情的锉刀,人生中许多的美好、痛苦,都会随着漫漫风沙,渐渐消失在飘摇的烟雨。我虽然承认这句话的正确性,却又总觉得这句话里面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能,现在的台州人大多已经忘记、或者根本不知道四十年前,在台州曾经有这么的两道菜肴:山粉藤壶(台州方言shanfenqiong)、岩蒜咸菜汤。虽然,这两道菜肴不算特别稀罕,在如今的餐桌上偶尔也有所见,但如果要求以台州本地出产的新鲜原料作为食材,对不起,那是珍稀得赛过熊掌级别的了。
或许,是因这两种食材出身“卑微”所产生的原罪,也或许真的是这两道菜肴的食材稀缺,故此,这两道菜肴在如今的台州宴席上,已是销声匿迹。日前,在扭捏《讨岩头》这篇散文时,这两道菜肴的余香,再一次从心底涌上口腔。
制作山粉藤壶原材料,是选取刚刚采回的肥美的藤壶和优质山粉为主要食材。在制作山粉藤壶时,人们先把山粉以大约三公分的厚度均匀铺在制作庆糕(亦称方糕)用的木格子里,随后选取肥大的、带着原汁的藤壶均匀有序地粘埋其上。这些粘埋的藤壶,必须每个放置端正,藤壶和藤壶之间的间距约三公分左右。藤壶粘埋好了后,再用制作庆糕用的薄薄的铲刀,根据藤壶的排列,以藤壶为中心划出一个个小方块,然后,连同木格子一起放在铁锅上蒸。最后,把蒸熟后的山粉藤壶连同木格子一起拿到太阳底下晒。
成品的山粉藤壶,有着番薯的香甜、淀粉的润滑、贝类的鲜美,是人见人爱的下汤好食材。故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山粉藤壶是海边人家招待客人的首选佳肴。
和做山粉藤壶这道菜比起来,做岩蒜咸菜汤就显得简单了好多,只要选取新鲜的岩蒜、优质的咸菜混在一起加水慢火炖开即可。炖好时,只要一揭开锅盖,马上就有一股咸菜特有的酸香、岩蒜特有的鲜味混合着扑入鼻孔,此刻,如果你在边上,肯定会唾液横流,恨不得即刻勺上滚烫的一碗大快朵颐。此时汤里的岩蒜,柔柔脆脆的,就这么轻轻地一咬,岩蒜内肠那种糯口而又浓烈鲜、香混合着咸菜的味道,即刻包裹住舌头,只要你尝上一口,立马会让你怀疑天上人间。而汤里的咸菜,仿佛变了身,青翠得如同翡翠点缀其间,靓丽而不显丝毫违和。
如果一定要让我在这两道菜肴间哪一道更好吃,我是比较偏好岩蒜咸菜汤的。我想,这可能与自身的经历有关。
四十年前,在老家黄琅,流传着这样的一句顺口溜:贪吃“讨岩头”,掉落海中没棺材。其意思是,“讨岩头”时,如果一不小心掉入海中,大多是死路一条,甚至死不见尸。而做山粉藤壶、岩蒜咸菜汤的主料,都是取自“讨岩头”的产物。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讨岩头”是海边小户人家一种维持生计、或者是改善伙食的重要手段。因其风险之高,又属于“下贱”行当,所以,为父亲所不齿。即使他后来病魔缠身,家里陷入揭不开锅的窘迫困境,他也不会容忍我们去“讨岩头”。我们去“讨岩头”,都是趁父亲不在家,偷偷摸摸的如同做贼似的。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每次都是提着小岙兜跟在母亲后面去的。“讨岩头”时,大多数人都会取向价值比较高的藤壶、观音手(佛手)、海蛎之类,而我,可能是那时年少,又生得“手笨脚笨”的,故一次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去做人家不宵的捉海螺、采岩蒜。当然,这些理由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喜欢捉海螺、采岩蒜,主要的是比较好玩,而且没有技术含量。
这里的海螺种类有好多种:有辣螺、香螺、马田螺、角螺等,捉这些螺时,心里会时时被螺的大小、形态、品类属性的丰稀所惊艳。但在我心里,最好玩的还是采岩蒜。
岩蒜大多是生在不易被太阳光直射的岩壁、石缝、水洼处。长在石壁、石缝处的岩蒜,犹如悬钟,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吐出一股清水,然后缩成一团。采这种岩蒜,一把薄铲刀或薄铁片就可以轻松搞定。
长在水洼处的岩蒜,在没被惊扰的情况下,如同盛开的向日葵,你只要静静候在一旁,就会看到一些“不明世事”的小鱼小虾小蟹,误把这些妖异“花朵”当做可以恣意戏耍的后花园。在这些小家伙流连眼前美景,放松警惕那刻,妖艳的“向日葵”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只见它迅疾合拢“花瓣”(触须),随着“花瓣”急速的合拢收缩,这些无知无畏的小鱼虾被兜头吞入岩蒜内腔。此时,假如你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就会看到这些被吞食的鱼、虾、蟹的尸骨泛着惨白颜色被岩蒜吐到腔口,然后用触须有条不紊地推出体外。遇到这种张扬着触须的岩蒜,我常常童心大起,捉狭地对着岩蒜须蕾处丢入石子或藤壶外壳的碎片。大概,岩蒜以为又一次遇到了美食,便马上急速地收缩触须,把石子或藤壶外壳的碎片急匆匆吞入内腔。
可能,所有的生物,都具有一定的智慧,岩蒜也不例外。它一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一种危险的意识,迫使它立马收缩身子,把自己隐藏进沙石或岩缝深处,只有外面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地过了一段时间,它才慢慢探出身子,吐出吃入的石子或藤壶外壳的碎片。即使这样,在一定的时间内,这个岩蒜是不会展开须蕾的。
采这种长在水洼里的岩蒜,我往往先用食指迅速插入岩蒜的口腔,直抵内腔的底部,阻止岩蒜缩回石缝或沙石处,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沿着岩蒜底部把它从岩石上剥出。这样采下来的岩蒜基本上都是整个的,没有一点损伤。没有损伤的岩蒜,因为没有流失内腔的“膏”,是故吃起来特别的香。
只因为我们去“讨岩头”是如做贼般的偷偷摸摸,所以,这些采回来的渔获就更显得弥足珍贵。其中的藤壶,大多被母亲、姐姐她们制作成山粉藤壶,以作日后招待客人,只留下品相不好的做成汤解馋。而岩蒜在那个时候,是属于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只能做成咸菜汤自家下饭用。可这些岩蒜,基本上都是我采回来的。
记忆深处的少年时代,我家一直遭受地方权贵的欺辱打压,生活上食不果腹,衣难遮体。我记得自己十一岁上初中的时候,瑟瑟秋风中还是手捧一堆零零散散的书、薄,抖抖嗦嗦地赤着双脚去上学的。在这种环境里,平时难得吃上一口米饭的我,怎能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果实呢?况且这种鲜美的劳动果实,在父亲的高压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获取的。
说起来也是可怜,这种能够在饭桌上看到辣螺浆、岩蒜咸菜汤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家里就是那么的几次。我舌蕾上岩蒜咸菜汤、辣螺浆、山粉藤壶的味道,在日后的梦回时刻,总是那么的鲜美而又模糊。
我无法忘掉这些味道,如同无法忘掉那次和二哥在砍柴时,熬不住口馋。在二哥的带头下,我兄弟俩各自抱上一捆刚砍下的柴禾,跨过青石坦崖涧上一块危如累卵的“石桥”(一大块石刚好卡住崖涧的两侧石壁,像被人特意架上去似的),颤颤兢兢地踩着湿滑、嶙峋的石崖,找一块藤壶密集的石壁烤藤壶吃。
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烤藤壶吃。虽然,我家在青石坦的这片柴山就在海崖边上,但与青石坦毗邻的锅灶孔(一处山涧的名称)那边,常有“讨岩头”的人失足落水,而且大多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有人看见那个幽深的涧里,有红眼绿头发的鬼物出没。这些事端,是大多数人所顾忌的。况且,自那次烤藤壶后,家里砍柴的任务,基本上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凭我的生性,是根本不敢一个人去触可能碰见“红眼绿头发”的霉头。
当记忆成了礁石,回忆就如随风见长的波涛。那些礁石背后的故事,在每一个风起的时节,犹如一粒粒坚硬沙石、被一波波随风见长的波涛卷出海面。
我无法否定“岁月是把挫刀”的说法,但这把“挫刀”无法“挫”去的坚硬,有谁能在梦回时刻——不让涕泪长流?
希望更多的朋友能品尝到这两道有地方特色的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