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敏的兴奋仅仅持续了一个月，最后的落点仍旧归于寂寞。
　　 陶玉敏是副高级职称，相当于政府机关的副处。按照上级有关部门的规定，副高级以上职称可以延迟退休至六十岁。原单位当然不愿意高级女教师延退！所以，陶玉敏五十五周岁的时候，单位并没有征求过陶玉敏的意见，而是直接给她上报了退休。
　　 负责考勤与教学工作的秦校长在暑假期期间就给陶玉敏打电话，告知她暑假后不用再来上班了，学校已经把她退休的报告送上去啦。阳历九月一号新学期开学，十月二十二日，陶玉敏正好满五十五周岁，可以光荣退休。陶玉敏一听就生气了，自己是到了退休年龄了，可是前有车后有辙，范老师刘老师车老师三位老师都延退了，为什么单单到了自己，领导连咳嗽一声都没有，就直接通知退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陶玉敏遏制不住的怒火腾地瞬间燃遍胸膛乃至全身。陶玉敏放下电话，开车就去教育局申诉。
　　 若从现实需要考虑，其实陶玉敏五十五退休也感觉太晚。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研究生毕业后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他们都已经结婚生子。两个儿媳生孩子那年，陶玉敏才五十三虚岁，在岗在位无法请长假。两个儿媳妇又是在同一个月里生孩子，陶玉敏分身无术。她不是孙悟空，可以拔根毫毛变出两个陶玉敏。老公宋吉祥大大小小还有点官职，而且比她还小两岁，更不可能长期脱岗去服务儿子。而且从传统到风俗，宋吉祥也不好去任何一个儿子家伺候儿媳月子。老公公伺候儿媳月子的亘古也少有！更何况，两个儿子家同时需要相同的服务项目，宋吉祥也不是孙悟空，也不会学孙悟空大变活人。于是老两口紧急磋商，决定每家补贴伍万元钱，让他们各自雇月嫂找保姆解决问题。伍万元在这个小县城数目不大不小，伺候个月子大概绰绰有余，但到了大城市伍万元就是芝麻盐。
　　 大儿媳没有母亲，纯粹需要雇人。大儿媳生孩子，女老的更应该近前靠上去，作为婆婆，陶玉敏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大儿子在北京政府部门任职，工资不多但足够支撑一家吃饭穿衣的。大儿媳因为怀孕，妊娠反应特别厉害，由于经常请假被私企裁员，断了工资收入。大儿子家收入骤减，车贷房贷续不上。大儿子曾经向家中求援，陶玉敏与宋吉祥也不是不作为，东挪西凑、陶玉敏借钱从南京到美国，小儿子揶揄她为了大儿子豁出了老脸！宋吉祥那边父母在农村需要赡养，亲戚多是农村山区老老实实种地的人家，实在没有力量帮助北京的大儿子抢救车子与房子。最终大儿子家车子卖掉房子被法拍，日子过成了雨雪交加的状态，偏偏这时候又有个小人儿急等着来到人间。
　　 大儿子打电话向陶玉敏求援的时候，生活在小县城的陶玉敏宋吉祥两口子不说是水深火热，也是热鏊子烙皮肉，浑身哪哪都疼！陶玉敏的八十九岁的老公公偏瘫住院，家中务农的兄弟姊妹实在掏不出钱来，作为家中老大的宋吉祥，又是公家人，责无旁贷地全款给老父亲治疗。虽有农合报销那一块，自费药用了也不少，两口子还是垫付了三万多因药费及其生活费所产生的开支。本来陶玉敏两个儿子买房子买车娶媳妇，两口子倾其所有，早已经口袋比脸干净。接到大儿子的求援电话手足无措，左右为难之际，就给南京的小儿子打电话，让小儿子帮帮哥哥，说帮多少钱算父母借的，承诺攒够了工资如数归还。小儿子十分不悦。小儿子说，你有多大本事你就撑多大场面，别打肿脸充胖子！没有从一个儿子身上割肉贴到另一个儿子身上的道理！我也是你亲生的吧？同样是儿子结婚，大儿媳给二十万彩礼，小儿媳一分没给，现在让我拿钱贴补北京，我还要脸吧？陶玉敏是觉得小儿子应该不满，她天生对小儿子有所亏欠。人说天下的爷娘向小儿，自己对大儿子是有些明显的倾斜。
　　 大儿子电话中却很多埋怨，说陶玉敏没有个婆婆的样子，说人家一听儿媳要生孩子都会乐得手舞足蹈，乐颠颠地跑不迭。哪里见过儿媳生孩子公婆按兵不动的？什么破班？多大年纪了请个半月十天的假又怎么了？大儿媳一急之下早产，孩子还是黄疸，治疗了一周。因为情绪不好大儿媳没有奶水。孩子吃奶粉又是一项巨额开支。大儿子大儿媳哇哇咕咕收了伍万元钱，并没有产生感恩之心，更没有感恩的言语举动，而是怨尤溢于言表。孙子满月，老两口特地请了假，为了省钱没坐高铁，坐普通火车坐了一夜，早晨四点五十五分到了北京。辗转到了儿子租住的地点，一见面儿子说的是：“都满月了还来干什么？还不快去伺候你们的小儿子！”把老两口怼愣了。其实老两口对小儿子还真没采取关怀行动。当老两口一晚五百元钱预定了房间，儿子又说：“你们是很称职的父母，难为不着自己！定这么贵的房间！”大儿媳什么话都没说，但当老两口是空气！儿子动不动就说原生家庭祸害人，还说原生家庭穷就是病。看看儿子住的地方，陶玉敏也是心里刀割一样生疼，七十来平方的房子，隔成三家，儿子儿媳一间房，另一对小夫妻一间房，还有一位延毕的博士住着一间房，三家共用厕所与厨房。敞着门没隐私，关上门太憋闷。家中住着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在家时没觉得，如今与这狭小的空间作对比，家里堪称宫殿。大儿子唉声叹气夹杂埋怨，陶玉敏与宋吉祥生着闷气。宋吉祥终于憋不住火气，宋吉祥说：“那些没有父母的人埋怨谁？”大儿媳突然放声大哭！孙子也哇哇大哭！母子俩哭得陶玉敏两口子呆呆地手足无措。大儿子恶狠狠地说：“没有父母的不用养老！”大儿子的话怼得老两口没有脾气。老两口没脸没皮地待了一周，去北京火车站大儿子都没送一送。养儿子就是养寂寞！这种感觉是陶玉敏两口子这次北京之行的真实体验。
　　 南京小儿子家情况好。小儿媳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小儿子儿媳都是公务员，一个在发改委，一个在财政局。当初小儿子结婚时，陶玉敏宋吉祥拿出的钱，粗略算了一下比大儿子少了五十万。小儿子的岳父母给买的房子，小儿子几乎等于上门女婿。小儿子经常说，你们偏向你们的大儿子，等将来你们用人，你们去大儿子家。小儿子口上这么说，当他们去坐高铁的时候，小儿子还给他们买了咸水鸭与红糙米让他们带着，还买了颈椎按摩器与血压测量仪，并把伍万元钱放在米袋中还给了她们。
　　 陶玉敏内心的寂寞无人能懂。所以在延退与不延退之间徘徊的陶玉敏，一旦接到通知退休的电话，一下子就怒了。她开着车一下子就去了教体局。教体局的焦局长和陶玉敏的堂哥陶庄严是大学同学，陶玉敏很早就认识焦局长，也知道他的办公室。陶玉敏奔过去好的歹的一通倾倒。陶玉敏说，延退又不是没有先例，为什么到了我就直接退休？教体局九个好老在学校挂名评了高级职称吃空饷，现在都在家里不上班领着工资。他们年龄都比我大，他们不退凭什么单单让我按点退休？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焦局长从橱柜中拿出两个纸杯子摞着，倒了半杯水，递给陶玉敏并打断了陶玉敏的倾倒。他说你今天来有什么诉求？你只管说自己的事，别的事情别牵扯！陶玉敏就说我要延迟退休！焦局长听了，拿起电话就打电话给陶玉敏学校的陈大年书记。焦局长说：“既然上级有延退的政策，有要求延退的老师符合政策就办。”陶玉敏听见电话那头诺诺连声。焦局长用手捂住电话然后让陶玉敏有事尽管去忙。陶玉敏告辞出了焦局长办公室，她听见焦局长继续在里边打电话。好像说做工作要细致入微，别激化矛盾之类。
　　 开车回家的路上，陶玉敏接到了秦校长的电话，告诉她陈书记在办公室等她，要和她详细谈谈。陶玉敏马上将车子掉头朝西开，她将车子停在了学校对过的商场门口，去学校面见陈大年书记。
　　 学校里门口一侧一块大石头上用红漆写着“和乐”二字。一只喜鹊在石头上做着思想者。
　　 陈大年书记示意陶玉敏坐下。陶玉敏说，还是站着听陈书记教诲吧。陈大年书记哈哈一笑，并不十分勉强。他说：“刚才教体局焦局长给我打电话，让我做做你的工作，让你今年退休。老教师奉献了一辈子，到了站就得下车休息。上级是有延退的政策，可是女教师比不得男教师，身体会扛不住。虽然延退每年能多挣个三万五万的钱，可是钱什么是个多？钱有命挣得有命花！”陶玉敏知道，陈书记仍旧不舍气，还是妄图想把她早早动员回家，好给学校众多排队的老师倒出位子。陶玉敏可不想让他称心。陶玉敏当即掏出手机，当着陈大年书记的面就给焦局长打了电话：“陈书记说您让他给我做做工作让我今年退休？我马上就去信访局上访，我要把教体局挂名在学校领空饷的事全给抖搂出来！”焦局长问陶玉敏在哪里，陶玉敏说就在陈书记的办公室。焦局长让陶玉敏把手机给陈书记。陶玉敏只听焦局长在电话那头生气地说：“你出心要找事是不是？你能到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陈书记连说：“哪能哪能！”陈大年书记把手机递给陶玉敏，瞪瞪眼睛望望陶玉敏，尴尬地笑笑。摸摸自己稀疏的头发。陶玉敏看着陈大年书记的样子，既叫人生气也叫人莫名其妙地产生恻隐之心。
　　 陶玉敏的堂哥陶庄严就是县信访局局长。
　　 陶玉敏在门口遇到了前来拿调令的同办公室的女老师詹玉娟。詹玉娟主动要求调到二中初中部去。詹玉娟热情地与陶玉敏打招呼后，骑上车去了学校的功德楼。陶玉敏心里想着詹玉娟也不是什么好鸟。去年两人一块送初三毕业班，当着一办公室的面，詹玉娟对陶玉敏说：“到了该退休的年龄就得快退休！自己早早地进了高级职称，多年拿着高高的工资，干不多少活，白白浪费一个高级名额！”大家都知道，詹玉娟进职称的各项条件都已经具备，就是苦于学校连年分不到高级名额。陶玉敏历来就是刀子嘴，她能不接话茬吗？她说：“我知道有人等不及了！我就是今年退休，倒出这个名额，你怎么知道天上往下掉馅饼，吭哧落到你头上呲溜滑下然后拐弯塞进你的嘴里？你要知道够条件晋升高级的老师一巴掌乎十个，还有二十个在那里站不稳乱晃悠！光我们学校够条件晋升高级的没有八十也有六七十了吧？你要是等不及，就干脆拿把刀子守在门口，看着高级教师就上去抹脖子！”众人都望着詹玉娟哄笑，詹玉娟一下子脸红到脖子，连忙说自己开玩笑，让陶老师千万别在意。
　　 陶玉敏出了学校，来到学校对面的超市，看见有调价的榴莲。她找了一个大点的，一称重价格是148元，价码有点贵。她又重新找了一个，一称重价格118元。称重的小姐姐说阿姨先别忙，我给您看看能吃不能吃。她戴上手套，用刀尖挑开一条缝，伸手按了按说不熟，又放回篮子。陶玉敏觉得那个女孩真是善良。就又挑了一个开口的，称重的女孩说，我找人给你剥开吧，要不你回去不一定能吃。她喊了一个中年妇女过来，那中年妇女戴上手套剥榴莲。小姐姐凑上去看，说都发白了，不能吃。她对陶玉敏说，阿姨过天来好的再买吧。陶玉敏致谢了她的好意，心怀感恩地出了超市。
　　 陶玉敏上车刚打着火，就接到秦校长的电话，说退休报告已经交上去了，陶玉敏必须立即返岗且满工作量，才好去撤下她的退休报告。陶玉敏说怎么都行，只要延退就行。秦校长说开学你教初一一个班兼着物理化学两个实验室的实验员。陶玉敏说行。秦校长的电话意味着陶玉敏延退成功。她按照其他人口中说的退休工资标准计算一番，延退五年会多拿二十多万工资呢！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心愿达成。
　　 陶玉敏回到家，给自己冲了一碗柠檬蜂蜜水，正在等着放凉饮用，弟弟从大洋彼岸的美国打来了电话，问陶玉敏退休了没有？陶玉敏告诉弟弟自己已经延退五年。过年时弟弟回国看望父母，告诉她老婆马上就要生小老八。家里雇了一个墨西哥与以色列两个保姆，照管着孩子们。照顾月子用英语总归不如汉语流畅，让陶玉敏退休后去照顾一阵，签证可以签半年。当时陶玉敏一口应承下来，弟弟欢喜的还给陶玉敏留下一万元，让她买件皮衣穿。老公宋吉祥说你的脑子坏掉了？自己的两个儿媳妇你都没伺候她们一天月子，你漂洋过海去伺候弟媳妇坐月子，你叫儿子媳妇怎么想？你叫亲家怎么想？陶玉敏想想也是。自己天天给学生讲道理，怎么到了自己就混成了一本糊涂账？所以当自己被通知五十五退休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她就自己做了决定延退。并且为了达成这个愿望，还闹到了教育局。
　　 吃了没脸的陈大年书记历来会倒打一耙。陶玉敏觉得陈大年书记保证是恼羞成怒！陈大年书记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不点名地说：“有些老教师干了那么些年仍旧不懂事！你有想法不会先和学校沟通交流一下？为了延退上窜下跳的，搞得学校工作好被动！真怀疑你是怎么教育学生的。你延退就好好延退！学校往后一视同仁，从今往后无论老的少的都要满工作量！凡是自愿申请延退的，中途体力不支再想退的，按照规定一律返还延退期间多发的工资。”陶玉敏有一种要站起来反驳一下的冲动。她觉得陈大年书记这番讲话纯属指桑骂槐，句句针对自己！可后来转念一想，自古拾金子拾银子的还有拾话把的？再说众目睽睽之下，一旦给陈大年书记吃了没脸，自己往后五年的路上就会步步踏蒺藜，处处踩暗坑！自己还在人家手里呢！想到此，陶玉敏握握拳头，长吁一口气，半掩双目貌似养神，假装没听见，亦或假装不在乎。她用余光迅速地一扫捕捉到一个细节，陈书记讲话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向她扫视一眼，但很快挪移了视线。陶玉敏周围的几个老师，也有意无意地扭头看向陶玉敏，陶玉敏的胸膛里小火苗那时灭了又起，起了再灭。站起来的冲动与不予理睬的豁达两个小人儿扭作一团。最终理智告诉陶玉敏，冲动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