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雪儿相亲(小说)
一
天阴沉沉的,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带着阵阵寒意,肆意穿梭在七道沟村的角角落落。没多大功夫,雪花就裹在“呼——呼——”的西北风里,漫天飞舞……
吃过早饭,雪儿的二哥铁柱就去了供销社,买糖块、红纸等办喜事必要的零碎东西,雪儿爹和姑姑到了大哥大嫂那屋,商量二哥的婚事。满腹惆怅的雪儿收拾完家务,往灶膛里加了把硬柴上了炕,盘腿坐在炕头穿针引线,为即将过门的二嫂缝制嫁衣。
雪儿打小没娘。听爹说娘生雪儿那天也是个阴天,也在下雪。可毕竟春风轻春雪柔,雪花儿零零散散,一朵一朵,那婀娜多姿的样子,宛如刚刚出生的女娃娃。娘就对灶台前拉风箱熬粥的爹说:这闺女长得真俊,叫她雪儿咋样?爹呵呵笑着回答:好啊。这名字真好听。
雪儿很美。生的眸如秋水、眉如弯月、齿白唇红。无论在太阳底下搂柴拔草割庄稼,还是在风雨中挑水浇田锄禾苗,照样冰肌玉骨,亭亭玉立。雪儿不仅相貌出众,成绩同样优异。只可惜家贫,为节省镇上学校的住宿费用,初中未毕业忍痛放弃了学业。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得雪儿扎了指头。每逢冬月,社员们利用农闲,不是聘闺女就是娶媳妇儿。再过半个月,雪儿的二哥铁柱也要迎娶二嫂。爹说虽然不准备大红火(指大办酒席)也得像模像样。这不,昨天就把养活了半年的黑花花猪给杀了,还宰了家里的芦花大公鸡,搞得雪儿做梦都能听到它们临死时的惨叫声。
雪儿吮了下手指头,从枕头下抽出那本看了无数遍的《红岩》小说来,随便翻了几页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
就在冬月初,在姑三番五次的奔波下,总算为奔三的二哥铁柱促成一桩婚事。爹怕夜长梦多,中途出现变故,就将婚礼定在这个月的二十九。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哥的婚事刚刚有了些眉目,小侄儿就发烧呕吐,赤脚大夫说是肺炎,需立即送往县医院治疗。大哥大嫂囊中羞涩,爹只得将迎娶二嫂的彩礼钱挪用,为侄儿支付昂贵的住院与手术费用。等到侄儿康复出了院,全家都为那笔难以填补的彩礼空缺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二嫂的彩礼,除这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还有一大部分是东拼西凑借来的。面对临近的喜日子,爹苦着脸对姑说:“没别的办法,只能你去那边和人家解释解释,把婚事往后推推。”
姑的脸和爹一样,也是“阴云密布”,叹着气接了话:“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哥,日子可是咱提出来的,如今出尔反尔,我啊,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你也别太上火,让我想想该怎样和人家说更合适些。”
二
谁知第二天早上,姑的脸就与七道沟的天气一样“阳光明媚”,笑盈盈地拉着刘婶进了门,说:“哥,车到山前必有路,好事,好事啊。有人看上咱家雪儿,年龄、相貌也般配。如果雪儿同意相亲,十有八九能成。到时候,铁柱的彩礼钱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是啊。要不是觉得俩孩子天生一对,拙嘴笨舌的我,也不敢来提亲!”刘婶呵呵笑着接了话。
刘婶也住在七道沟村,平时与雪儿家你来我往,相处甚好。前段日子,嫁到几十里外的闺女娟子生产,刘婶前去侍候月子,昨晚刚回来。刘婶的提亲,宛如往平静的湖水扔了块石头,荡起层层涟漪,不止是雪儿,雪儿爹也不知如何来回答。为打破尴尬,雪儿爹干咳了几声,声音瓮声瓮气地:“这,这,雪儿还小,辛苦她婶子了。”
“在我眼里,雪儿和娟子没啥两样,啥辛苦不辛苦的?”刘婶答。
“哥,雪儿小,咱可以让她晚几年过门(方言:出嫁)嘛,可铁柱呢?马上就三十了!如果,如果……”姑瞥了眼雪儿又说,“难道说到了门口的媳妇别娶?还是眼瞅铁柱打光棍儿?”
“可是,可是……”爹踌躇着,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落在雪儿的脸上。
雪儿凝视着父亲,心一颤泪湿眼眶。娘过世那年大哥十四岁、二哥十二岁、雪儿仅仅半岁。在姑的帮衬下,父亲他既当爹又当娘,才把她们拉扯大。家庭的艰难,生活的蹂躏,促使父亲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庞刻满了皱纹,浓眉变成倒八字形,眼睛松驰下垂,失去早先的光泽。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头发也全白了……情感交集的雪儿一头扑进父亲怀里,肩膀剧烈抖动,泪如泉涌。
“别伤心,姑再想别的法子。”姑一把搂住雪儿大声呜咽起来。旁边的刘婶也跟着抹眼睛。
雪儿抽泣着:“我同意相亲。”
“不,不……”雪儿爹连连摆手。
雪儿面无表情,重复着刚才的话:“我同意相亲。”
刘婶沉思片刻道:“按说再过两个月雪儿也满十八岁了,我家娟子就是十八岁那年和她女婿订的婚。如今是新社会,相看相看也没啥。雪儿,这可是你一辈子的终身大事,看上就成看不上就散,千万别为你二哥委屈了自己。”
雪儿神色木然:“婶,我明白。”
刘婶兴奋极了:“雪儿,那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人家啊!后生比你大四岁,是生产队的会计。啧啧啧,要个头有个头,要人品有人品,还是个高中生呢。婆婆、公公、小姑子都能挣工分。家是家院是院,新房去年就盖好啦!上门提亲的人可不少,可人家就看上你了。噢,婶差点儿给忘了,他说那年开运……”
心慌意乱的雪儿实在是听不下去,就取出一副绣花鞋垫打断刘婶的话:“婶,谢谢你,这是送给娟子姐的。”
“我看雪儿这针脚,比你强多了!”刘婶端详着鞋垫,对姑说。
“当然。养侄女像家姑嘛!”姑脸上泪还没干透,就高兴起来。
三
自打离开校门,雪儿的闲暇时光就被书与针线填满。她给表姐绣的嫁衣上的牡丹花儿活灵活现;娟子出嫁时,她剪的窗花牡丹展翅欲飞……如今,她正给未过门的二嫂绣鸳鸯,鸳鸯成双成对,羽翼交织,每一针每一线都寄托着雪儿的祝福。
雪儿的记忆里虽没娘的影子,可私下却经常与娘倾诉衷肠:娘,雪儿不想相亲,真的不想。可是不相亲,二哥的婚事咋办啊?
无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雪儿粉嫩的面颊滚滚落下,落在那本已经泛黄的《红岩》上面……
记得临退学那年,七道沟学校因成绩斐然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运动会,参赛的有全县二十几个中小学校。雪儿所在学校长跑接力赛女生组因有同学请假,老师决定让雪儿替补上阵,为此,取消了她即将上场的跳远比赛。在同学们热情洋溢的欢呼与鼓励声中,雪儿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了自己的赛程,稳稳地将接力棒传递给下一位队友。或许是因为对自己出色表现过度兴奋与激动,下场时不慎扭伤了脚踝。顿时,雪儿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龇牙咧嘴,“哎哟”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小同学,怎么了?”一位挎黄挎包,正在赛场外看书高年级的男同学闻声赶了过来。
“脚崴了。”雪儿强忍疼痛,挤出一丝微笑。
“哪个村的?”
“我家就住在七道沟。”雪儿活动了下脚,眼泪汪汪地说,“真倒霉,我还有跳绳、滚铁环的比赛呢!”
“急也没用,你看,脚都肿起来了!我过去找老师替你请假,送你回家吧。”男同学说。
“谢谢你,谢谢你。”
学校位于七道沟村的最东边。虽说离雪儿家不太远,却间隔着一道沟。山里孩子习惯了吃苦,每天沿着沟中间陡峭的小路上学放学,割羊草拔野菜。如今雪儿崴了脚,几番谢绝同学背她的好意,拉着他的衣襟出溜着下了沟。等上坡时,雪儿的脚脖子已经肿成个青紫交加的大馒头,只能靠同学搀扶,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往上挪。最终,同学不顾雪儿强烈反对背起她,步履蹒跚地出了沟。等回家后,他的头发、衣服已被汗水渗透。
雪儿爹非常感激,非要留同学在家吃饭。无奈同学说还有比赛项目要参加,得马上赶回去。雪儿爹一把拉住他,取出给小孙子煮的两颗鸡蛋,硬塞进男同学的挎包。男同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雪儿:“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啊。”
同学从挎包里掏出《红岩》递给雪儿,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玉牙笑着说:“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可以看。不过,千万别让老师看见,嘻嘻,看见可就惨啰。”
那时候,书太少了,尤其是课外书。雪儿高兴的忘记了疼痛:“是红岩啊,哇,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不用谢。”同学扬起浓眉,呵呵笑着就要走。
“你是哪个村的?看完好还你啊。”
“有空我来取!”同学边答边出了门,往运动会的方向奔去。
雪儿把《红岩》读了又读。她为小说里的许云峰担忧、为江姐的受刑流泪……也为甫志高的叛变而咬牙切齿。家庭的贫穷,导致雪儿中途辍学,父亲和哥哥们总觉得亏欠她,每每赶集都为雪儿买书。可雪儿最喜欢的,还是这本《红岩》小说。
时光荏苒,几年过去了,那位同学始终没来取书。随着年龄的增长,雪儿不仅没淡忘他,那记忆反而愈发鲜明。他的举手投足、滴答着汗水的黑发、微笑的大眼睛、说话的声音……都频繁出现在雪儿的梦里。情窦初开的雪儿搞不懂这是友情还是爱情,只明白自己管不住思绪,不由自主地去想他。
如今,雪儿又忆起那位背她的男同学,再次翻看他的那本《红岩》,仿佛能从字里行间寻找出他的影子。她猜想,按当时的情景,他应该比自己至少高三个年级,是不是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如果没有,他为什么不来取书啊?
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般变幻莫测,这些问题困扰着雪儿,也伴着她成长。她悄声喃喃:娘啊娘,爹太可怜了,你说雪儿不去相亲能咋办?雪儿说着,泪水再次“簌簌”,打湿了手中的《红岩》。
四
对于从小没娘的雪儿兄妹,姑不止帮爹将她们拉扯大,还肩负成家立业,婚姻把关的责任。得知雪儿同意相亲后,姑又心疼又惊喜。她顾不得风雪交加,天气寒冷,就和刘婶赶上生产队的马车,前往四十里外的男方家亲自相看。回来便与家人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后生不错,家景也好,雪儿嫁过去一定很幸福。”
在雪儿的默许下,刘婶与男方订下相亲的时间,地点就在刘婶家。
冬日的阳光,尽管无法抵挡刺骨的寒冷,却以无私的姿态洒落下来,为白茫茫的大地披上一层淡淡的暖意。衣着朴素的雪儿,默默走在前去相亲的路上。尽管这两天姑总夸男方这也好那也棒,可雪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因此,她没有害怕没有紧张,也没有手足无措更没有应接不暇,一副事不关己,听之任之的态度。搞得全家人心中都没底。
其实,雪儿也不清楚自己临出门时,为啥要带上那本《红岩》小说。也许是为减少场面的尴尬,减少说话与应酬吧。
雪儿家离刘婶家,也就几分钟的路程。雪儿神情呆滞,慢腾腾地跟在姑的身后,低头进了刘婶的家门。
“雪儿,你好。”带着磁性的男声如春风,引得雪儿猛然抬起了头,只见一位长相英俊,举止洒脱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那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你?你是……”
“不认识了?这书可是我的啊!”那人微笑着,指了指雪儿手中的《红岩》小说。
雪儿羞红了脸,胸口像装了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毛茸茸的大眼睛装满了惊喜:“原来,原来是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总不来取书啊。”
“来了好多次。只是,只是……”青年羞涩地摸摸后脑勺,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这不来了嘛。”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红岩》封面上的两个字愈加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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