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幸福就是一种感受，说不清的。我喜欢用一条河的流水来比喻幸福，幸福的节奏就是浅浅汤汤的。
　　
　　 一
　　 故乡给我的东西不多，几乎都是一些非常原始的，并不精粹。但我看重的是故乡给与我对世界的最初理解。能够让我用一个上午，或一个中午坐着的地方就是半绕着村庄的河。我感到，河是幸福的，我也是幸福的。
　　 我读河，读出了“浅浅汤汤”几个字。这几个字，在我学习中文课程以后，越发觉得就像古诗的平平仄仄，甚至认为，沿河的房居里，一定会诞生一两个诗人。
　　 但河是没有这个责任的，只管那么浅浅汤汤地流着，似乎它就是诗人，再有诗人也是多余的。
　　 历经世事，多年以后，再回到故乡，又坐在它的岸边，尽管河道的局部有些变化，但大致还是记忆的那样，我是不知它这样流淌了多少年，但跳跃着浅浅汤汤的幸福，这幸福比我的生命长度还长。
　　 浅浅的，很不深，我记得小时候常去的几个河湾有点儿深，但却依然见底。汤汤的，从未断流，这个功夫，是上游水源使然，但我觉得是河的本色特性，这是小时候的印象，河是湍急的，是匆匆的。小时，看乡亲在河套挖一个湾，便渗出水，我觉得是为了不破坏它汤汤的水流，似乎与取水浇园无关。
　　 我爱故乡的这条河，仿佛觉得我的生命与之相关，我的笔命就像那条河，因为我写过不少故乡河的文章，无论那个角度，我都可以写出新意，这个新意就是由浅入深。甚至有不好不吉利的想法，一旦河干涸，我的笔命就结束了。
　　
　　 二
　　 河一定像树木一样也有根，它的根在某个山峰，遥远的那个山峰我不知其名。人们歌颂山，用巍峨、崔嵬、庄严、淳朴等形容词，都是舍弃了山与河的关系的表达，不大准确。山是最有内涵的，也是最具潜力和活力的，不然山怎么能够开拓出自己的河流呢？我学过关于长江的地理，懂得了长江发源于青藏高原东部唐古拉山脉各拉丹冬峰。多少人说不出这个峰名，没有人忘记长江的名字。山是河的父母，总是对河蕴涵着脉脉的情感，不管河流走多远，最终归于大海，水就是父母牵住它的线。发源了河的山峰总是站在很远处，就像我们走出，父母还在故乡。原来，故乡的河浅浅汤汤的，是一路带着山的嘱托，浅浅汤汤又是缠缠绵绵的情感。
　　 我曾不知山就是河的父母，河是山的感情之水。每日的晨露，沾染在小草的叶上，总有风吹来，摘掉草叶上的露水，然后点滴汇成了河。当年的这个答案，老师没有贸然否定，也强调滴水成河。也没有错，草叶上的露珠添加了河水的量。童年的幼稚，是读不懂河水的，曲解误解，河并不辩解，依然浅浅汤汤地流淌着。人的性情有时候很奇怪，当我受到误解，中年之前，很喜欢说清楚。想到故乡的河，我突然觉得是那么没有必要，浅浅汤汤地流着，就是最好的表达。
　　 老家人为了美化这条河，在河浜砌了石岸，我问为何不取直？有人告诉我，那样就没有河的样子了，也没有了河的性格。是啊，河是在寻找自己的路径，逢高而婉曲，遇石而环流，它一直探索着自己的道路，它的步伐是多么的艰辛！多少人的人生起步，就像一条河，没有谁可以把河水挑着送至大海。它没有“平步青云”的想法，遇到石头就滑落下来，跌成一首淙淙的歌；九曲八弯，它耐心地周旋，形成独特的风景。流到平坦的河床，静默而沉浸，留给鱼儿游戏；流到深处，汇成一潭，有了自己的深沉。遇到雨天，添了水量，汤汤湍急，欢悦地唱起了歌。这是多彩的“河生”。我们有时候把这些视为平淡，乏味，河水没有这个感觉，每一处都是它遇到的崭新水境。浅浅汤汤，河有了起伏起落的节奏，河水自知，所以它总是欢快地流着。
　　 河是一个拜访者。或许它要走更远的路，不知路况如何，凡是所到，它都要亲临拜访。遇到顽石，它要流过；流进草地，它要亲吻每一棵草；碰到了山岭，它绕着也要拜访；那些鹅卵石，并非要拦住河的去路，在河看来，石头都是一路的相迎者，河水也懂得叩问它们，河水的歇息就是潜入鹅卵石下。人类有语言沟通，河水也有自己的语言，哪怕是突然闯入，河水冒昧了，它便激起浪花的语言，浪花是河最迷人的笑，一笑抿恩仇。浅浅汤汤的河水，赢得了风的柔情，或澎湃击岸，或涟漪千转，或涡旋逗留；岸边的林木，投影其间，浅浅平静，留住一幅画。一个人行进，常常觉得孤独，常常感觉无助，其实，沿途的风景，就是最好的慰藉和鼓舞，风景无言，但真正懂得一路走来的意义的人，一定觉得风景是懂得自己的。顽石，草地，山岭，鹅卵石，风雨，树木，一切都是河是知己，知己无需语言，即使是默默地注视，都是一种懂得。人们喜欢夹道欢迎，鲜花，掌声，呐喊，赞歌，人们要求很多，这是终点的风景，对于行进已经没有多大的鼓励意义了。
　　 我老家有个人，与我同龄，这些年，连我都不曾过问他生活得如何，凭他的初中文化，其人生甚至连一条河都不是，至多算一条小溪，一条沟渠，但他在自己的河流里，弄起了朵朵浪花。承包过果园，承包过山林，果园和山林，就是他的河，吃住在山林，五十年，他创造了一山的苍翠风景，我说，你的山林和村子的这条河一样，都是流淌的风景，浅浅的翠色，风吹山林，涌起汤汤的树的波。他每天就像一道河水，在山林间流淌着。那些老死的枯木，被他发现了，做成了价值不菲的根雕。我总结他的人生，强调他获得的幸福，他说，浅浅的日子，浅浅地过。我越发觉得他就是我们村里的第二条河，当然还有第三条第四条，我没有去发现。
　　 河在流淌中，总是雕刻出河的万千模样，没有一处是重复再现。一个人就是一条河，每个人的生命之河一定都是别具风采的，是独特的存在。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用生命的活水去灌注，河床永远不会干涸枯竭，平凡的生命力量，可能就像一条小河，不能日行千里，奔腾向前，是浅浅的存在，时而汤汤，有谁观看，有谁懂得，但享受着浅浅地流，汤汤地激越，浅浅不是肤浅，汤汤不是急躁，形成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有了节奏，就有了旋律，旋律是优美的，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那就是幸福。我似乎读懂了一条河的内涵，所以，在我眼中，一条河就是一条幸福的曲线。有时在我们眼中是浅浅，河却是深深；我们觉得汤汤，河却是艰辛。平凡人的生命力量，是用五十年的时光来坚持，就像老家的河，不惊不奇，几百年就那样浅浅汤汤地流着。不惊不奇，是多少人的人生状态，是以时间来表达精彩的，他们没有英雄壮举的瞬间，没有光鲜一刻，但有着持续的耐力。
　　
　　 三
　　 河的节奏，又是那么平稳，浅浅地流，最好不要追问它到底流向哪里，我们总习惯用归宿来解释生命，包括一个人活着的意义，有人说人生和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是错误，一条河流着就是河的意义，人活着就是意义。
　　 河不会辜负发源它的那座山，山赋予了河以流动的生命状态，那就奔流吧，这就是河的逻辑。河并不空虚，是无比充实丰盈的。关于河到底流向哪里，我无需启蒙，因为家乡在海边，河是奔着大海而去的，如果一个人是一条河，那一定也要汇入大海，这是一种自豪。河，在大海面前是“小我”，这种定位，让小河不小。曾跟山东东营的朋友谈起黄河，他说，飞流直下三千尺，黄河奔流一万里，最终在东营入海。这是东营人的骄傲。老家的河流入黄海的八河湾，气势不如黄河，还是浅浅的，但汇入大海，找到了汤汤的水境。
　　 站在隔河几里远的砚山，河是一条瘦瘦的水影，就像一条蜿蜒的线段，浅浅地划在了大地上，但它是一条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河。每条河都是个性的，河的幸福不是模仿的，也不是假设的。幸福，不是一个终极含义，盖棺定论不适合于它。
　　 长江足够气派的吧？可它还是有“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滕王阁序》）的时候。而蜿蜒于山地的每一条河都不是孤独的存在，总是在人间穿行，挂着那些如珠如玑的村落，它尽管浅浅的，却担负着唤醒村庄的使命，能够相伴人间生活，陪伴着热爱它的人，就是幸福。
　　 所有人当下的岁月都不是很深，岁月就像一条浅浅的河，从面前淌过，我们也可以踏着浅浅的河到对岸，我们的灵魂有时并不需要震惊，需要的是淡淡的温情慰藉，小河就担负着这样的角色，所谓的汤汤惊涛暗流涌动，并非常态。
　　
　　 四
　　 在河的边上蹲下，我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游子。父母已经仙逝，曾经想，回老家父母会端来一盆水给儿子递一条毛巾，轻嘱洗把脸，但这点愿望都是妄想。小河却就像一盆水，掬一抔清澈的河水，蹭蹭地搓几下脸，仿佛找到了那个愿景。
　　 用不着打捞出父母和这条河的那些过往故事，淙淙而浅浅地说白，语调语气未变，把岁月看得那么淡淡浅浅，不恼人，不煽情，也不责我五十年一归而忘记了它，却一下子就让我沦陷到这浅浅的河水中。
　　 浅浅照我影，汤汤激心澜。
　　 小河总是日夜不息流向远方，小河又是百年不变地等待着我归来。是河在幸福地流，幸福地等待，还是我被幸福包围着？谁分得清，说得明白。
　　 河，浅浅地流，我就用淡淡的文字，和着河的节奏吧。
　　
　　 2024年10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