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星】枕星入梦(散文)
昨夜我又梦见枕着星星入睡了,整晚睡得都很安然,很香甜……
——题记
一
在老家衣橱里整齐叠放着一件枕套,虽然已经相当陈旧,但每次见到它都令我倍感亲切。
顾名思义,枕套就是包裹枕芯的物件,通常在其下面或侧面留有几乎与窄边同样宽的开口儿,以便塞取枕芯之用,整体上形如一个布口袋。以前缝制枕套的布料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的花色图案,基本就是以红、白单色布为主,看起来不免略显单调。然而人类的智慧可以奇思妙想,常常会在枕套周边缝上一圈褶皱花边,在枕套正面绣上一些寓意吉祥的漂亮图案,使得枕套由家居生活用品瞬间变成一件靓丽的艺术品。
其实至今我还是不太懂枕套的作用,因为睡觉时在它上面还会有一条枕巾,也就是说头部直接接触的是枕巾而非枕套,枕套上面美丽的刺绣图案,甚至是周边的褶皱花边会被宽大的枕巾严严实实遮盖住,难道费尽心思和时间给枕套做的装饰,就是为了明珠暗投?
或许就是如此吧。但细细一想,枕套上的装饰不仅仅是一项简单的工艺,它更能代表人类的巧手与智慧,也代表了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寄托。
若干年前,家用枕套多采用白色棉布缝制,后来也有用纤维布替代的,但我认为还是棉布的为佳。有婚嫁之事的人家才会倾向于选用大红色棉布,虽然看起来有些扎眼,但民间风俗图得就是一个吉利与喜庆。无论是白色还是红色,人们都会在正面刺绣出一些漂亮的图案,一般的家用白枕套多是以各种花卉或鱼鸟为主,结婚陪嫁的红枕套则多是“鸳鸯戏水”和“双蝶同飞”寓意合卺幸福的图案,也有“花开富贵”“喜鹊登梅”“和合二仙”等吉祥款式。与当今的机绣不同,当时可都是靠着绣女们灵巧的双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脚连贯细密,图案栩栩如生,赋予了枕套以灵魂,亦彰显出女红技艺的高超。
“绣女巧度五色线,百花争春桃最艳。细绘青山制绿水,红鲤戏水无波澜。”此诗将绣女做女红刺绣时的灵巧和丰富逼真图案写得淋漓尽致。五彩线只是一个概数,百花山水图案也只是点到为止,真正刺绣时所用到彩线何止十几种,巧手所绣制的图案又何止百种?我儿时曾见过自家盛刺绣彩线的小笸箩里面就有一团团、一条条的彩线,色彩艳丽、数目繁多,绘着刺绣的花样的蝉翼纸也有着几百张,当然这只是我在自家所见,别人家更会有不一样的花样纸,如此算下来还真不好估量出到底有多少花样,我只能告诉你真的很多很多,就像绣女们的智慧一样多。
就是靠着这些看起来简单的物什,绣女们用勤劳灵巧的双手给单调的枕套赋予了灵魂。
二
当年我的大姐还是未出阁的少女,自小聪明伶俐又好学的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刺绣,或许是跟随那时候的潮流吧。上世纪八十年代,少女少妇们热衷女红,也许更早的时候就是那样,但对于我这个生于七十年代末的人来说,记忆里只留有八零后的印象。
村庄不大,也就百十户人家,虽然河清水晏、绿树环绕,但基本没有成规模的工业,祖祖辈辈耕种几亩田地靠天吃饭。唯一的村办企业就是一个绣花厂,规模还不是很大,多靠招些心灵手巧的适龄女工完成为数不多的订单。绣花车间场地有限,所以只有成批的锦缎才允许在厂加工,对于那些宽不足米、长不及丈的小型加工品只能让绣女们带回家进行绣制,等修好后再拿回到厂里进行质检。
火炕上,左右各放上一个特制的木架,上面架好两根一米多长并可以固定的光滑圆木,先将待绣织物铺展开,就着一边紧紧卷到一根圆木上,直到剩余的布幅可以卷到另一根圆木上那么多时,就用木榫将两根圆木固定好,防止其转动位移,此时被绷紧的布料就平平展展地呈现在花架上。木架高度可以人工微调,但基本都会定在六十公分高上下,人或坐在厚垫子上或屈膝跪坐时,这样的高度使圆木恰好位于胸部靠下地方,既可以倾身微俯,也不至于幅度太大,不俯身低头便不好掌控刺绣时的针法,前倾的幅度太大腰背会容易劳累。然后会将选定的花样纸紧贴到织物上,拿一只笔照着花样走势轻描一遍,这样织物上就会留下断断续续的淡淡痕迹,取走花样后再照着原图在织物上细细勾勒,直到一幅完整的图案跃然布上。也有人提前用蝉翼纸把花样拓好,用线简单固定在布面上,绣花时直接就按着拓印纸上的花样纹路进行刺绣,绣完一部分后将蝉翼纸小心地撕掉就可以了。有了花形,再根据个人的偏好选择好起绣的部位,按照要求的颜色选择彩线,最后就是靠着绣女们拿着那根小巧纤细的绣针一针一针凸显出图案的,当然期间要根据所绣的进度需要不停地更换不同颜色的彩线。
这就是我记忆里大姐绣花时的场景。但是绣枕套这样的小物件就不需要这样繁重的花架了,还有一种圆环形的小架子就有了用场,我们当地人管这个叫做“绣箍”。绣箍其实是两个竹篾圈,里面的一个稍小些,外面的一个稍大,可以刚好套住里面的,而且外圈上还有一个松紧机关,可以微调圈径。先将待绣的枕套套在内圈上,尽量摊平绷紧,再将外圈扣上,然后适度拧紧机关,这样枕套就被牢固地箍在两个圈中间了。花样描绘和在大绣花架上的程序一样,只不过这样的绣箍需要拿在手中或用重物压在桌边上绣制,我们在古装剧里多能见到这种刺绣方式。
绣枕套一来可以交到绣花厂里挣点钱,二来可以给全家人的枕套上绣上喜欢的图案。当时我家的枕套就可漂亮了,都是大姐不分昼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三
大姐的刺绣在村里小有名气,她绣的枕套花样丰富、布局合理、形态逼真、栩栩如生,尤其是她绣的桃花和牡丹等花卉类图案,全村绣女无出其右者。
记不清那年我几岁,反正先前的小枕头已经不适合我了,于是母亲给我用白棉布缝制了一个大些的枕头,并装进足够多的荞麦皮。我很喜欢这个高度和大小都合适的新枕头,但是尚缺少一个好看的枕套,于是便央求大姐解决。
那几日大姐正在抢一个急活儿,每天起早贪黑的坐在绣花架前穿针引线,估计很累很烦,不仅没答应我的请求,还把我熊了一顿,说什么正事都忙不完,哪里还有空儿给你做闲工之类的话。怎么就是闲工了?我心中忿忿不平,便去找母亲告状。后来不知道母亲怎么和大姐说的,她总算答应给我绣枕套了,但要等到忙完这这阵子再说。
大概过了十来天,大姐手中的急活儿终于忙完了,看上去她轻松了不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她叠绣品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和她说绣枕套的事。
“记着呢,你也得容我喘口气。”大姐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
于是我看着她把绣品仔细地叠好,看着她把绣品扛到肩头送绣花厂去,看着她回来后揉着脖颈与肩头,直到吃晚饭时我依旧时不时望她几眼。
“噗嗤,”大姐似乎也觉察到我一直在盯着她,也知道我的心思:“快吃饭吧,今晚让我歇会儿,明早就给你绣枕套。”
当晚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见自己枕在新枕套上睡着觉,枕套上仿佛有许多颗小星星围着我转来转去……翌日清晨我早早就起床了,盯着大姐洗漱、梳头、吃饭,终于见她找来一个白色的枕套和绣箍后,我这才确定大姐昨天没有骗我。
“给你绣几朵牡丹花吧,怎么样?”大姐问我。
“不要!”我觉得自己是个男孩,绣牡丹花脂粉气太重。
“那就绣枝带叶桃花吧,粉绿相间也很好看。”
“我不想要带花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在上面绣上一些小星星。”
“那个多单调啊,我费半天劲绣出来还不好看,不绣!”大姐一口回绝。
瞬间委屈涌上我的心头,感觉当时都要哭出来了。
估计大姐也怕惹哭我,便耐心地说:“星星绣出来真的没有花草好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绣一个喜鹊登梅吧,盛开的梅花就和小星星差不多,但是好看多了。听大姐的话,准没错。”
尽管我心有不甘,但也怕惹恼大姐真的不给我绣了,想想她说的也挺有道理,梅花和星星的确很像,而且我也喜欢鸟,绣个喜鹊登梅算是折中的结果吧。大姐见我点了头,便去翻找花样了。她担心我打扰,便让我出去玩,说差不多两天就能绣好。
我出去逛了一圈,心里总也不踏实,便悄悄跑了回来,躲在外屋偷偷地看她给我绣枕套。
四
大姐俯身低头,正在枕套上描花样,一笔一笔精心勾勒,聚精会神,细致熟练。我不知道她是否发觉我在偷窥,只见到她耳后有一绺头发落到了额前,而她却似乎未察觉,依然认真仔细地忙碌。
良久,花样描绘好了,她拿过放针线的小笸箩,拿起不同的彩线配色,没被选中的线绺被丢了回去,选中的就单独放到一旁。等到她觉得满意了,把选中的各色彩线又逐一检查比对了下,这才开始拿起一条粉红色的线穿进绣花针的针眼内。
精致的绣花针带着彩线上下穿梭,灵巧的双手熟练迅捷地配合着,起初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在漂白的布上有了几点粉红色的痕迹。我屏气凝神看了一会儿,觉得也没多大意思,而且那种兴奋感也慢慢褪却,于是便跑出去和伙伴们玩耍了。
待回家吃午饭时,看到绣箍间已经有十来朵鲜艳的梅花跃然枕套之上,大小各异、高低错落、疏密分布、红瓣白蕊,一朵朵细节凸显、形态逼真,仿若刚采来的红梅花随意置在白布之上。大姐说的没错,那朵朵绣梅真像一颗颗小星星,比我想象中要满意许多。
午饭后大姐小憩了一会儿,就又拿起了绣箍。一个下午过去,掌灯时分,几十朵梅花已经绣好了,有的尽情怒绽,有的半开半合,有的含苞待放,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那个年代的农村虽然有了电灯,但时常停电,晚上大姐就靠蜡烛的光亮继续绣着梅花的枝干,具体她忙碌到何时我不得而知,因为我白天玩累了,早早地就去见了周公。那晚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境里和前些天一样,枕上的梅花变成了小星星,陪我玩耍了一夜……
转天,大姐继续绣着枕套,我也继续出去疯玩儿。
大姐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把握的,当初说两天左右能绣好,第二天夜幕还没降临时她就完工了。棕褐色的铁虬银枝折曲出铮铮傲骨,一条条疏影横斜、苍劲有力,似乎正在挑战无边的风雪;朵朵娇艳的红梅点缀枝头,宛若婀娜多姿的仙子,又似坚贞迎寒的精灵,在盛开的花瓣之间仿佛散发着一缕缕幽香直沁心脾,果然应了那句“犹有花枝俏”;两只形象逼真的喜鹊立于枝头,一只正仰头开喙啼叫,另一只曲颈回顾着同伴,和谐气氛笼罩着整幅绣品。
我把枕套拿在手中端详了许久,越看那些梅花越像红色的小星星,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当晚,我没听母亲所说的要洗净后再用,直接就套到了枕芯上。那晚,我又梦见了许多小星星围绕着我玩耍……
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离开故乡有二十余年了,大姐也已近花甲之年,她多年以前就不再绣东西了,因为市面上有了许多机织成品,而她出嫁生子后有了更好的生计。那件枕套被母亲洗净、叠好,放在了衣橱里,每次我回家省亲时,当她要给我用新枕套时,我都坚持换成大姐绣的那条,看着早已陈旧甚至泛黄的枕套,心中顿生一番别样滋味。
一针一线绣芳华,缕缕锦绣穿花径。我想,最好的回忆莫过亲身经历的生活剪影,而在这些碎片当中,有一件枕套始终能让我做一个最甜美的梦。
2024.10.24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