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那村,那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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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雪沉淀之后,大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冰,棉鞋怎么敦实也被冰雪带来的寒冷穿透,脚尖冻得像猫咬了似的,玻璃窗户挂着冰花,很好看的图案,日头刚升上山坳,霞辉泊在窗上,麻雀叽叽咕咕叫,落在院里鸡鸭石槽上啄食秕谷,苞米碴子。赶紧起来,吃了饭去集市!爹敲了几下窗户,催我起来。真烦人!好不容易盼个周末,想趴窝,睡到太阳照腚,爹就喊。
磨磨蹭蹭穿好棉衣,堂屋炕上,爹侧偏坐在炕沿边,吸溜吸溜喝苞米粥,就着绿白相间的萝卜条子,发出咔嚓咔嚓响。旁边一碗鸡蛋羹只缺了一个小口,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嗯,一会儿使劲吃两碗苞米粥,就着鸡蛋羹。自家笨鸡下得蛋,蛋黄油滋滋的,再配上绿油油的葱叶,简直是美食!
我搓了把脸,天冷,堂屋温度还可以,得亏柴禾火一天到晚烧,不然,酸菜缸和咸鸭蛋坛子也能冻两瓣了。
爹扫了我一眼,就洗脸一溜,脖颈也洗洗,打点香皂洗,恁大姑娘,不知道好赖,脖子黑乎乎的,五迷三道的灰渍,井水没干,以后还有人要你?!爹扔了碗筷,吩咐娘帮他逮猪崽子,入冬不久,家里的老母猪在一天夜里生了十六个猪崽子,赶到年底,爹算计过,按照市场行情,一个猪崽三百,十五个就是四千五,一家人能过个厚实的年。老母猪奶不好,爹豁出去了,买来奶粉喂了一段时间,天撒冷了,西北风啾啾响,抽在脸上像鞭子,生疼。小猪崽不抗冻,爹用一只大箩筐装着,固定猪崽子吃奶的时间,和娘把猪崽抬进猪圈,让母猪喂了奶,然后抬回堂屋地上,屋里放着一个火盆,火炭不断。山里的冬天特别冷,晚上更是寒流来袭,爹娘就这么上心侍弄小猪崽还冻死两个,一个月还不能出栏,爹怕出栏早,冷丁断奶,卖给人家不好喂养,那不是坑人吗?娘用大铁锅煮了一些黄豆,掺和在熟透的苞米碴子内喂小猪崽,都挺爱吃。那暂,没有几家喂猪饲料的,全是粮食和秕糠喂养,四十天后,十三个小猪崽长得很棒实,喂奶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了,爹娘有些心疼,舍不得卖了,一个个像自己孩子,疼着爱着,这要推到农贸市场,卖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放心。我也难受,不想卖猪崽子。爹也是下了决心,才卖的。
我风卷残云造了两海碗苞米粥,为了不被爹骂我馋,我将筷子捅进爹吃过的鸡蛋羹缺口下,夹出好多,上面看起来也没少多少。饱了肚子,我抹抹嘴,来到院子,见爹已经把盛猪崽子的铁笼子放在独轮车上。十三只小黑毛猪,挤挤挨挨哭哭啼啼不肯呆在笼子里,也难怪小猪们。笼子也不高,它们泊在那还可以,站起来正好脊背紧贴着铁丝笼子,生冷是一方面。离开猪妈妈,才是主要因素。爹管不了这些,伺候一大顿,不就是拿它们换店年货?
爹在铁笼上边盖了一条破旧的棉被,里面的棉花也黑乎乎的,扭头问娘,都买啥年货,想好了吗?
娘递给爹一张纸,纸上记录了今天要置办的东西,分别是:给闺女儿子扯一套布料,添四个花碗,五只盘子。酱油醋味素姜,还有一袋面粉。爹大致看了一下,揣进中山服兜里,把围巾扎着,走道冷,西北风呼呼响。爹说,娘帮我扎好格子围巾,爹在前,推着猪崽子,我在后跟着。脚底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声,喜鹊三两只也不嫌冷,飞落在雪地上,找吃得。麻雀很活跃,从一个枝头落到另一个枝头,路上不少人,他们有的骑着自行车,喜气洋洋的去赶集,有的也和我们一样步行,手里拎着包,脸上带着笑。有个大叔也推着独轮车,车上的网兜里遮着几只水灵灵的大公鸡,都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好说话,一块爬上那道陡坡,停在坡上歇息。大叔捏出烟包,卷了一支递给爹,爹摆摆手,我这有。两个也不再客套,各自卷好纸喇叭,互相对上火,吧嗒吧嗒抽,谈年景,谈收成,谈土地承包到户后的日子,说着说着就扯到我身上,大叔看着我眼睛一亮,你姑娘不错,多大了?赶巧了,我家是小子,也不赖。就是淘,咱俩有缘,要不就认个亲家呗。爹拍拍小猪崽,笑呵呵地说,这个嘛,可不保准。你看小猪我养恁大,至于找个啥家,我看皮看不了瓤,嘿嘿,孩子们的事谁知道呢?
大叔也点点头是哟,是哟。三个人,又继续朝前走。下坡路好走,车不用推,把握好平衡就行。小猪崽经过了六里地的颠沛,这会儿也不叫了,都似睡非睡。大叔的草绿色破棉袄一走,还落棉絮,随着小风刮来浓浓的汗味和鸡屎味,再有四里地就到集市了,我的棉鞋里湿漉漉的,出汗了。在家喝得苞米粥,这会儿早消耗掉了,有点饿,走不动了。爹停下来,白愣我一眼,真没用!就走这点路累不行了?我委屈得想哭,站着不动弹。爹胳膊一揽,把我放在独轮车中间的栏杆上,把着!爹低沉地吼了声。
雪地不好走,路面结了一层冰,自己走都东倒西歪的,何况又推着车子,拉着我?爹走得小心翼翼,唯恐脚下一滑,连人带车滚进旁边三米深的沟里。
可以明显感觉到爹走得力不从心,蓝色棉帽子也摘了,一头汗。快到集市了,那位大叔说,要不再歇一歇?反正八点钟才开集,这阵儿去的基本是小商贩,赶集的没几个,都希望买点便宜货,第一杆秤,肯定不能便宜了。爹想想也停下了,我爬下车,袖着手,鼻涕嘴歪的。大叔自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包,打开是三个红皮鸡蛋!来,姑娘吃一个,大哥你也来一个,俺老婆怕俺饿着,一早起来煮了五个,我造了两,吃吧吃吧。我没敢接,怯怯地盯着爹,大叔说,大哥吃啊,还热乎呢,贴着身子放的。爹不好意思不接,我手里多了一枚鸡蛋,还散发着汗味的鸡蛋,没舍得吃,我想把鸡蛋揣回去,给我弟吃。他小我三岁,体格不怎么好,老闹故事眼,三天两头娘背着去找赤脚孙大夫打针。我不吃,大叔说,你吃啊?姑娘。
我摇摇头,不饿,大叔。大叔说,是不是舍不得吃?唉!大哥,你家姑娘人小心事大。说完,他推着车子就走,我这次没有站在独轮车上,帮着爹推车。
到了集市,天哪,好热闹!那么多人,一个个穿着棉袄棉裤,臃肿不堪,但喜庆。各个商店铺子门口挂着大红灯笼,有的玻璃窗上贴着剪纸的喜字,糖葫芦,粘糕,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叔是在卖鸡的那一片地儿,距离卖猪崽的只有十几米,大叔的鸡个大,羽毛新鲜,放在独轮车上不到半小时,五只鸡全部卖完,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将独轮车放在我们跟前,转头逛集去了。
卖猪崽的人很多,大多数是用铁丝笼子遮着,也有用大箩筐挑来的,还有装在玻璃丝袋子里的,爹瞅了毁卖猪崽的老少爷们,就冲一个年龄大一点的汉子走去,爹递上一根大生产烟,那时我四舅从青海部队回家探亲带的香烟,给了爹一盒,爹哪肯抽,来个稀罕客儿才拿出来,抽一根。充充脸面,爹把脸面看得比金子贵重。汉子没接爹的烟,自己掏出一盒阿诗玛,那在当时是上档次的烟,一盒也有二十元好像。爹的腰就不自觉的罗锅了一下,汉子不是善茬,爹没看错。他戳在卖猪崽的摊子前,大伙哪个都是敬畏的,他是远近闻名的猪贩子,什么样的猪,无论大猪小猪,只要他用眼睛一扫,就知道是多大,吃什么食料,得过什么病,能不能长壮长肥,猪髋骨多宽,尾骨多长,不必拿尺量,说得分毫不差。曾经有人不信他这个邪,咋有如此能耐的人?就亲自试过,汉子就和他打赌,要是他输了,从此不在猪市场混。如果你输了,你得喊我三声:爷,请我喝绒山羊汤,先杀的那种。
那个人说: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猪贩子说,你出题吧,我恭候。
那人就想个歪主意,把邻居家一头下不了崽的空秧子黑母猪,用笼子扣着推到集市,让猪贩子看,也不说一句话。猪贩子微笑着,绕着黑猪走了一圈,把这头猪的祖宗八代,啥脾气早晨吃得啥,一一做了回答。那人球软了,简直是心服口服,当众喊了他三声:爷!亲自下屯选了一只绒山羊,摘了,炖好。请猪贩子狠狠搓了一次。猪贩子从此被任戏称:猪爷。猪爷出马,一个顶十个。在乡里谁想买好猪,第一个就想到猪爷。当然,猪爷也很讲究,比如吃了那人输的羊汤羊肉,看在那人虔诚,虚心好学。就把他带在身边,走哪跟哪。收了徒弟,他也不愿自己的绝学后继无人。猪爷就一闺女,嫁出去了。收了徒弟后,他有些事就不抛头露面,交给徒弟搭理。也上市场转悠,叼着大烟斗。烟斗里没有火了,也吧嗒。但很少对着猪品头论足了,他说猪有灵性,害怕那些冤死的猪来找他算账,又信了佛。右手里攥着一串佛珠,走一个地儿,停下来捻着珠子,口里念念有词。今天,爹也是有造化,碰到猪爷。不得不佩服爹的眼力,他后来一直说,遇到猪爷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他的明察秋毫。爹说这些时,目光充满了深邃的物质,我看不懂,却神秘莫测。
那天,爹认识了猪爷,好就好在,爹的十三个小猪,在猪爷的一阵宣传下,卖了一个好价钱。别人得猪崽,从日头没出来就耗在市场,到快下集了,也没卖几个。我家的高出别人猪崽五元一个,一眨眼就被围上来的人抢购一空。
爹高兴地哭了,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个孩子。爹紧紧握着那一把钱,对着猪爷差点跪下,猪爷说,咱俩也是有缘,嗨!别扯那二马卵子,我猪爷也不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爹停止了哭泣,那你为啥帮俺!?
猪爷的徒弟这会儿过来了,手里拎着一袋样下水,徒弟听了我爹的话,接茬说,因为啥?还不是你长得像俺师傅走了的大哥!
一句话令爹醍醐灌顶,原来他是沾了猪爷死去大哥的光。可不管怎样,这一把收入沉甸甸的,有了人民币,年货能翻着花样买。猪爷既然帮了爹,不表示一下,就显得小气。爹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一张一张点了几遍钞票,大面额的老人头在爹皲裂的手掌心,就像一堆金子,更如烫手的山芋。爹数出两张递给猪爷,被猪爷制止了,猪爷说,别介,看老哥这模样,恐怕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爹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那一刻,爹欠着身子,真的很卑微,很难看。我的脸仿佛被爹掴了一巴掌,火烧火燎难受。猪爷和徒弟肩并肩走了老远,爹还站在那身体以一百九十度的角弓着,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是想着爹一大把钱,给我几块,我买一支发夹,那时候时兴粉色的发夹,戴在辫子上很漂亮,队长家的菊花戴着一支,一块玩过家家,她总显摆自己的发夹,她说,你戴不起呢,你爹只会出力气,也不是队长。我就攒着一股劲,老想买一支和菊花一模一样的发夹,谁叫她瞧不起人!
爹高兴,只给了我一元钱,去,买糖葫芦吃呗。爹催促我,我没动,死犟死犟伫立在那,我不去,哼!老母猪长这么大,夏天安割草剜山野菜给它吃,秋天俺去收割后的大田里捡苞米,翻红薯喂它,老母猪没饿死,还下了崽子,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哭得梨花带雨的,爹搓着手,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大叔逛完集,买得大包小裹来推独轮车,目睹这一幕,他急忙掏出一只热气腾腾的老火勺子,二元钱塞进我手里,我说,大哥,都快过年了,姑娘稀罕啥,就买了吧?爹虎着脸说,大兄弟,可别惯着她,我给一元她嫌少,揍她一脖溜子就好了。
大叔说,穷养儿子,富养女。自古留下的古训,你忘了?姑娘,去买吧,钱不够叔这有。爹本想阻挠我,大叔却护着我,拉着我的手,走,大叔领你去买,稀罕啥就说。
人小,也根本没考虑被贩卖的事儿,来得路上说说笑笑,看着大叔也不像坏人。就跟着他逛起集市,路过炸油丸的摊位,大叔秤了一斤鱼丸子给我,又买了两支糖葫芦,最后走到卖小百货的摊位,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粉色的绢花发夹,大叔二话没说买了下来,还帮我戴在大辫子上,嗯,啧啧,真好看。长大了,就做俺江子媳妇啊!我脸又火辣辣的难受,感到大叔带我买这买那,目的不纯,我将买得糖葫芦,鱼丸子,发夹一股脑捅在大叔怀里,扭头就走。大叔追上来,哎呀,姑娘脾气不小啊?大叔和你开个玩笑呢,俺家那混小子可没有福气学你这样的好媳妇!我气鼓鼓地回到爹身边,爹知道原因后,噗嗤笑了,拿就拿着吧,你家也没闺女,要不我闺女认你干爹?
大叔很开心,但干闺女认下了就没法和自家小子结婚了。唉!反正以后的事儿不好说,先认了亲再说。
你爹都同意了,你还不叫我一声干爹?大叔温和地说。
我也不好反驳,就别别扭扭叫了一声,干爹好。哎!好好好!既然是我干女儿,走,我再给青儿扯一套衣裳,我不去,干爹硬拉着我去门市部扯了一套紫色的趟绒布料,到裁缝铺量身定做了,干爹不能白叫,就得放点血。这一声干爹叫的,他的一只大公鸡钱搭上了 。
爹试探着问,你走道认个干闺女,不知根不知底的,不怕你家妹子挠你?
干爹说,哪能啊?我是男人,一家之主,我说东她不敢说西,我爱吃酸菜,她不敢做鱼。再说了,俺干闺女多俊啊?把不准她娘俩见了面,稀罕够呛呢。
那晌,干爹请我们下馆子,在一家小酒馆要了四个菜,一个汤。干爹没喝酒,他说有胃病,不能喝酒。爹抿了一盅,席间,我才知道干爹姓林,和我们是一个公社的,他家住在大山沟深处,不像俺家,出了一段幽静的土路,就是往返县城的马路,那节骨眼没铺油漆,但路面也平坦。干爹那个大队叫杨树沟,那里大部分人家姓杨,只有干爹和他的弟弟是外姓。临走时,干爹留了他大队小卖部的电话号码,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爹有事打这个号码,他家就在大队小卖部附近,隔着一堵墙一喊就到。爹点头像鸡啄米,爹一兴奋就有这个动作。干爹说,大哥,你家我时记得死死地,我指定登门拜访,到时候别嫌弃我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