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往事可待追忆(小说)
我在公路局门口,围着去年栽的两棵柿子树仔细观瞧并频频拍照。据说,这是上了名贵古树木宝典的两棵树。咋看着两棵树除了主干粗点,枝干略微有些腐枝模样,结的柿子都宛如鹌鹑蛋一般大小。树皮皲裂外,再也琢磨不出其他奇特的地方。另外,其他普通柿子树,结果一多树枝就会自然下垂得厉害,也就是枝条柔韧度较好。这两棵柿子树,尽管结的柿子密密麻麻,每条树枝都向上擎着,没有丝毫的摧眉折腰之态。这也许是两棵树入宝典的原因之一吧。
新的发现是,两棵柿子树的主干树皮皆成鳞片状,再细细咂摸,两棵树又有虬龙飞天的奇观。蓝天下有柿子树如此呈现,立刻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有辆黑色奥迪A6L车从公路上拐进来,车开到树下停下来。车上有人摇下车窗高声喊表姐。我仔细辨认,原来是我舅家表弟付满堂。付满堂没下车,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告诉我,他早已经不在那所偏远小学当语文老师了,借调到教体局已经三年,现在到上坡村任第一书记了。他说自己很忙,过天再和表姐拉呱。正好从公路局大厅跑出一个保安人员,高声叫着此处不许停车。他边叫边过来准备撵车,结果撵了个寂寞!轿车开走了。我觉得我表弟付满堂打搅了我的好雅兴。因为树上本来停着两只花喜鹊,在落光叶子的而又柿子成串的枝头交颈秀恩爱,本是可遇不可求的画面,被付满堂的一袭炫耀搅了局。我照了几张柿子树的照片,就离开了那两棵名贵的柿子树。站在银行前边的路沿上看飘落的金黄的银杏叶,厚厚的一地银杏叶子被暖阳一照,片片有了轻盈欲飞之姿,如果有风它们定会扶摇直上。
付满堂又把车子开回来了,停在建设银行门口的车位上,他这次下车向我走近。他说,表姐有个事我刚刚才想起来,上坡村有个叫来金娥的老人,七八十岁的年纪。她有五个儿子,二儿子有五亩茶园,四儿子有一片果园,果园里黄金梨、秋风蜜桃、山里红山楂都开始采摘了。我在来金娥的家里看到一张照片,你和老人的一张合影。表姐你和来金娥老人家是亲戚吗?我当时寻思问问,因为当时在场的人多,没好意思开口询问问。
我告诉付满堂,那是我多年前的结对亲戚。多年以前上级把需要扶贫的名额分配到各个单位,我分到的帮扶对象就是来金娥。我们不叫扶贫,叫结亲戚。领导叫我们准确定位自己的斤两,下去走访时多拍照片多摸情况,多听多看少开口,他们有什么诉求只记录不要有任何答复。要一切按照上级要求办事,只要好好执行上边的指示不要做任何创新,不出麻烦就是功劳。
付满堂说,来四阶的果园里的水果特别好吃,等有空去摘些,也给表姐弄一份。我说千万别!那年有个中年扶贫干部就是去上坡,因为到果园送扶贫物资,那个贫困户给了他一个红苹果。他喜滋滋地拿着大苹果在果园逛了一圈,被人拍照发到网上,并配文:扶贫干部是下来扶贫还是下来搜刮民脂民膏?有图有真相,扶贫干部有嘴莫辩,职务被一撸到底,还背了个大处分。付满堂吃惊地问,这么吓人?我告诉他就这么吓人!在农村基层工作,你要图人家仨瓜俩枣,会叫你饭碗不保!付满堂说,那我得好好注意。要是今天不遇着表姐,我在上坡村放任自由,会成为第二个扶贫干部。
2020年贫困人口必须脱贫,县委县府县扶贫办等把任务分配到各个企事业单位,一时间给公家干点事的,人人都是兼职扶贫人员,全员参与扶贫工作。我、小杨、小徐、小薛、老魏五人的结对亲戚都在上坡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小杨开着她的雪佛兰车拉着我们几个去的。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我记得自己穿着裙子,汗水直淌,裙子薄如蝉翼,贴在身上把身体的前凹后凸弄得十分明显,叫人一度十分尴尬,十分狼狈。
领导开会时特地强调,“亲戚”在一个村的,务必相约一块去,尤其是未婚女青年。因为已有一些特殊情况已见通报。有情况反馈,某单位有漂亮姑娘下村扶贫,小姑娘一腔热血跑去结对亲戚家,结对亲戚恰巧是光棍,光棍一见小姑娘眼都直了,追着小姑娘生擒活拿,吓得小姑娘嗷嗷大叫。要不是村里跟着人,真会出大问题。某单位下去扶贫,有个村里有神经病人,逮着人不管是谁就大骂一通,更有甚者,提着刀砍伤了上门送礼物的人员。领导一再嘱咐一定要特别注意自身安全,加强自我保护意识,并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上级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因为小杨、小徐、小薛都是未婚姑娘,吓的不得了,说不敢进村。幸亏我们还有个五大三粗的老魏。老魏会拳术,这是能壮胆的。
因为第一次去走“穷亲”,捎多了东西捎少了东西都不合适。按照领导要求,必须统一步调,统一标准,一百元钱的东西,一袋小米一提挂面。我们一行五人先去了上坡村委会办公地点。不料门上有一把大锁。我们根据领导给的电话拨过去,电话接通了,对方是村里的会计。不一会儿他骑着电动车来了,他告诉我们领导们都没在家,他可以领着我们去各个贫困户家。会计说自己姓薛,叫我们喊他老薛。
最先去的是老魏的联系户。那家住宅就在村委会西边不远处,隔了四五家。车停在村委会门口,我们提着东西去了他家,那家却没人在家。老薛说可能去了牛棚,小杨说有牛还算贫困户吗?老薛没有回应,让我们回去开着车,他在前面骑着电动车,领着去了那家的牛棚。
那家刚刚宰杀完一头牛,牛肉已经用塑料袋一袋一袋分装好了,说是早已定出去了。剩了一堆牛骨与牛大油在一块薄膜上,已经被苍蝇团团包围。老魏把礼物给了他的结对亲戚,说领导委派自己来认认门,以后还要加强联系。小杨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说大爷大娘您家不贫困啊,喂着这么多头牛!大娘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大爷是个机灵人,说牛都是帮着邻里邻居看管的,老两口挣点零花钱罢了。出了那家牛棚,小杨还是和小薛嘀咕,说牛圈里还有七头牛,三头黄牛两头花牛两头黑牛,不但不贫困比她村里富的还强的多!那薛会计也是个实在人,说现在的事情不好说,真正贫穷的名额他也捞不着!分给他名额也是白瞎!脱贫要看成果,他一贫如洗怎么能脱贫。老魏哈哈笑笑,说老伙计是实在人,可是有些话咱别说得太明白!都是些有前途的青年,别教坏了青年。薛会计说我也把你们当成了实在人,这样热辣辣的天,躲在风扇底下都热死人,你们大老远的来不容易。老魏说,这都是上级派给的任务。叫咱这样的下来扶贫,说了不算自己没多少能力,就是做个戏。老薛说,你们也不容易哈,干着本职工作,还得操着脱贫的心。老魏说,明明没有半点权利,却做着领导才该做的事。
小杨的联系户,是个九十六岁的老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一个在外地当干部,一个在本村务农种大棚。他二儿子的家就在老人的东面,一栋四合院宅子,门口还有两个石头狮子,很气派。老人的住处在西边,是两间瓦房。门口有一棵碗口粗的芙蓉树,老人坐在门口芙蓉树下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收音机在听戏。老人耳不聋眼不花,他说什么也不收小杨给的小米与挂面。他说年轻人挣点钱也不容易,花销多,不像自己除了吃口饭,偶尔头疼脑热地吃几片止疼药,根本花不多少钱。他一再说,我儿子给我钱,我孙子也给我钱,我根本不缺钱,也用不着当贫困户。场面一度陷入尴尬。薛会计帮腔说,老巩叔,都知道您是实在人,为人一贯堂堂正正。今天年轻人来看望您,也是因为您福多寿高,上级优待老寿星。您要是不收下礼物,青年就是犯错误,回去没法向上级交代。老人这才从摇椅上站起来,把收音机放到摇椅上,伸手就要去接小杨手中的礼物。小杨说,爷爷您站好,我们拍个照。小杨把智能手机给了老薛,老薛不太会用。小杨教了一下。拍了照,把礼物给老人送到屋里。老人的桌子上,用一个纱罩扣着一块西瓜,他非得让我们吃了西瓜再走。我们婉言谢绝,告辞老人出来,老薛说那几家路远,并且住的很分散。要我们开着车跟他走。
上坡,下坡,直行,拐弯。穿过一片玉米地。小杨说我们就是从这里进村的。下一个去的人家是小徐的联系户。小徐的联系户正在街上看孙子。看样子不到五十岁,那人爱笑,一笑满口是大黄牙。老薛说她男人出了点事故,给大队修房子掉下来,腿落下了残疾。小徐没用进家门,在街上把东西给了她。她把东西放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和我们合了影。老薛指着不远处一家山墙头,对我说,你的联系户十有八九在那里。
来金娥老人,果然就在那一群人里。老薛上前说明来意,我就上前问候。来金娥说党的政策好,上级一直关心着俺这些人!俺很知足啊!老人说自己六十九岁,她头发一根白的也没有,与我的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让我们去家里喝茶,我们说天气热,不打搅了。把礼物给了她,其他在场的人都向她投以羡慕的眼神。
剩下小薛一人的联系户。会计说,这一户算是真正的贫困户,那人是个老光棍。他一般不住在村里,大多数在公路边一间废弃的简易房里。这间小屋是以前修高速公路时盖的,给施工队看工地材料用的。工程队撤走后简易房没拆除。他住的老屋因为下雨,三间塌了两间,村里乡里他的姐姐们都几次和他商量给盖起来,不用他出钱不用他操心,可他都是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盖什么?费那事!我都黄土埋到肚脐眼,盖什么房子!他几个姐姐都过得很好,但是他嗜酒成性。曾经喂过羊,羊活活饿死。那是第一批扶贫干部给买的。本来想让他养羊养牛,逐步实现自力更生,一步一步奔向小康。他却把扶贫干部的希望给饿死了。他仍旧都是到处到处逛荡,一顿吃饭两顿不饿的。老薛说一般找不到他,他是包村干部一再强调必须上报的贫困户,也是贫困户里的钉子户,回回贫穷回回不脱贫。因为他太有名气,他不是贫困户,其他人更没有资格当贫困户。前几任扶贫人员对其扶志扶智扶经济,都是励志之举。
老薛也是很恪尽职守,联系电话留了他的电话。他就不辞劳苦,冒着炎炎烈日顶着高温,骑着电动车在前边引路,挨家挨户领着我们去,省了我们许多环节。他带我们去寻找那个叫巩大强的贫困户。
老薛帮我们在大桥底下,找到了他。他光着膀子,穿着裤衩,躺在桥底下睡觉。会计过去叫醒了他,把东西给他。只听他说,我不爱当贫困户了,当够了,怪麻阳人的,天天送这个送那个,给的米面都生了虫。要送下一回直接给送个女人吧!老薛说大强别胡说,满嘴胡咧咧些什么,人家都是些小姑娘,还知道害羞呢!巩大强指着我问老薛,那个白头发的不是老娘们?和我不正好般配吗?我心里膈应死了!觉得那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了。
好歹都一一见了面,礼物也都送至他们手上。我们挥挥手与老薛告别,老薛站在烈日下看我们上了车。小杨猛一脚踩油门离开了那个懒汉贫困户。一路上几个人都对老薛赞不绝口,说老薛人很好,跟着忙活一上午,脸热得又红又紫,白汗衫被汗水湿透了,都能拧出水来。
我们五个人都觉得渴了,一路没有遇见小卖部。四十多里的路程,扶贫路很长很长。
回到县城,我们直奔小卖部,每人一瓶娃哈哈矿泉水。小薛说AA,老魏说小钱A不着。他扫了码付了十元钱。
第二次去,就是八月十五前夕了。距离第一次去时隔不到两个月。领导说这次去礼物要提高点子。前一次是去探路摸情况,这次是大走动。我们准备四色礼品。领导强调买的东西质量务必达标,要注意不要让人家吃出毛病。我们买东西很犯愁,小卖部的东西往往不新鲜,大超市的东西价格太贵。老魏说,他亲家开代销店,可以让他给弄点牛奶。小杨说,牛奶不好保存,干脆送油送米送面送苹果。因为其他村里送的都是这个。
老宋的扶贫对象死了,所以上级又分给他一个下坡村的。上坡下坡两个村子相邻,我们六人成一组。六个人一辆车坐不开,小薛又开着她的大众车。两辆车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下坡。
老宋的联系户选的相当精准,不仅贫,而且相当凄惨。那是个九十来岁的老太太,头发几乎已经掉光,只在靠近后脑勺的地方有几根白发,用红绳打了个结。据说老太太是改嫁到这个村的,她原先的孩子都不跟她来往,这家的孩子在老头去世后也不想养她。她平时靠邻居一个侄媳妇过来看护一下。门楼塌了,院墙倒了,屋子里能看见日光,尿罐就在她床头边。屋子里除了半碗发酵的大米粥,没见任何可以下肚的东西。老太太卧床,身上盖了几样衣服数不清,她下身没穿衣服。闻讯赶来的邻居过来,义愤填膺地控诉老太太的继子女的大逆不道行为。邻居喊老太太婶子,老太太喊她侄媳妇。我们被邻居感动,每个人凑了一百元元钱,交给邻居,让她给老人拾掇拾掇。那个人说,我婆婆住院了,这几天没怎么过来,平时不是这样的。
老宋说,扶贫扶出了自己的心理阴影。人老了真可怕!老魏说你怕什么,你有两个儿子那么优秀。老宋说,优秀的儿子一个在德国,一个在西班牙。我的儿子都是世界的,我也脱不了守着尿罐子闻骚味。老魏说,不用悲观,咱都是有退休金的人,雇个人就是了,不会如此悲惨。老宋说看人知己,他对小杨她们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老年人的不易。小杨说,惨状摆在那里我们怎么不懂?我们只是年轻,又不是没心没肺!说着分散上车,正式去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