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外祖父已离世五个多月了。但我清晰记得那老桂树下，经常晃动着外祖父的身影。特别是那一个乘凉的夜晚——月亮斜斜地照着，老桂树下，外祖父斜靠在座椅上。蒲扇的影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我和表弟妹们围绕在外祖父身旁，静静聆听外祖父讲述自己的陈年往事。
　　 外祖父11岁时，他的母亲便离开了人世。他跟着父亲和弟弟生活，自己不仅要读书，还要担负起家里的家务和照料久病的叔父。外祖父考上湖南第一师范时，又因家里贫困，生活费和学费需要自己想办法。当时长沙街头，运货的交通工具，大多数还是人力板车。装满货的人力板车一遇到长坡时，一个人推会显得很吃力。若气力不足，人力板车就会往后溜。这时，人力板车老板则需要请一两个劳动力，让他们在人力板车后面使劲推。推一次是几角钱，外祖父就是这样帮别人推板车来赚取生活费和学费的。
　　 听到这里，我和表弟妹才知道外祖父也是一个苦命人。讲到这里，外祖父站起身来，朝屋里拿来了一壶桂花茶。他边倒茶，边让我们细细品味。当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外祖父的用意，一口就将杯子里的桂花茶喝下。殊不知，外祖父是想通过这种形式，让我们细细品味他的前半生，以此来激励我们好好学习。外祖父见我们不会品，他自己慢慢喝了几口。差不多时，他继续给我们讲后来发生的事情。
　　 外祖父从第一师范毕业后，放弃了留在长沙工作的机会，选择回到故里当一名乡村教师。几年后，外祖父结婚生子，家庭生活渐渐有了起色。然而七几年的一场大火，将外祖父的所有积蓄烧得一干二净。外祖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灾祸所击垮，而是选了一处比较开阔的地方重建房屋安家。等房屋竣工之后，外祖父便在堂前种了这棵老桂树。从此，这棵老桂树下，成为了外祖父一辈子的舞台。
　　 听外祖父说，这棵老桂树还未长大时，他每天给它亲自浇水，施肥，确保它能茁壮成长。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洗礼，这棵老桂树越长越大，枝繁叶茂。而外祖父则慢慢变老，过上了退休的生活。
　　 在我记忆里，退休后的外祖父喜欢种树养鱼。那桂花树下的正前方，刚好有一块棉花地。这块棉花地，每年收成不好。于是，外祖父请人将这块棉花地挖成了一口小池塘。每天清早，外祖父背着空篓子出门，去很远的地方割鱼草。我起床时，外祖父已背回一篓鱼草。他将鱼草撒下鱼塘后，便坐在这棵老桂树下石头上休息。有时候，老桂树下薄雾缭绕，犹如仙境。等薄雾散去，外祖父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他静静站在老桂树下，望着浮出水面的鱼儿吃草。有时候，老桂树上传来一阵阵鸟叫声，仿佛也要引起外祖父的关注。
　　 当然，老桂树下最令人陶醉的是，一年四季，经过此处时，都会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特别是中秋节前，老桂树开满米粒般的桂花，散发出沁人心扉的香味。每一年，外祖父会爬到老桂树花上摘桂花，我们都能在老桂花树下品尝到新鲜的桂花茶。不过，这种幸福的日子也不长。2007年中秋节前，我那七十有余的外祖父因摘桂花，不慎从老桂树下摔落，左脚摔成了骨折。后来即便用钢板固定左脚，左脚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这件事情，也是那一个乘凉的夜晚，外祖父告诉我们的。
　　 根据外祖父回忆，那一日早上，他站在老桂树下，看到桂花缀满枝头；于是他同外祖母合计，摘点桂花泡茶喝。俩人合计完后，一起搬来长梯子。长梯子刚放稳，外祖父一手抓住梯子，脚一蹬，就直往上爬。外祖母见外祖父动作如此迅速，一边让外祖父不要急，一边用双手紧紧扶稳梯子。外祖父打趣道，这老桂树，跟我大半辈子，多少商家想来买它，我都舍不得卖。每年中秋节，我还能喝上新鲜的桂花茶了。
　　 一位七旬老人爬树，自然是多么危险。更何况外祖父这棵老桂树与别人家的桂树不同。这棵老桂树从根部向上一米左右的枝干，中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分岔。左边的枝干挺直，粗壮，摘花不好落脚。右边的枝干稍细，低矮，落脚方便。可是，外祖父刚踩到低矮的枝干时，左脚一滑，整个身子从树上摔落下来。许久，外祖母才反应过来。外祖母急得准备叫院子里的人帮忙，而外祖父躺在那石头旁笑呵呵说，没事，只是不能起身而已。他还拉住外祖母的手，坚定地说，不要惊动满院子，叫儿子回来就好。
　　 那一晚，听完外祖父的陈年往事后，我瞬间感觉到外祖父非常高大，就像巨人一样。那一晚上之后，我外出工作的日子里，再没有陪伴外祖父在老桂树下乘凉了。直到2023年年底，一向无大病的外祖父因为左脚的毛病，身体大不如以前。父辈们开始担心外祖父身体时，我才时常去外祖父家转转。
　　 2024年4月20日凌晨四点二十分，外祖父永远离开了我们。一开始，外祖父养着最后一口气从医院回来，我强忍着泪水。当看到外祖父被包裹在崭新的白布里，听到老桂树下鞭炮声响起时，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在给外祖父守灵期间，哭灵人给外祖父唱戏的那一晚上，我站在老桂花树下，望着父辈跟着哭灵人绕棺，哭灵时，眼泪再一次掉落下来。同时，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身边的老桂树苍老了许多。
　　 这一生，外祖父将自己的全部青春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为国家培养的人才更是不计其数。在我眼中，外祖父跟老桂树一样，用自己最朴实的方式，给我们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而今夜，我只能在秋风里，怀念外祖父那慈祥的笑容，怀念外祖父摘桂花﹑煮桂花茶的时光，怀念在老桂树下，外祖父给我们讲自己前半生经历的那个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