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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呱呱呱，六叔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三声。接连几天凌晨四点左右，几只乌鸦总是站在他家房后的白杨树上叫唤。
　　 乌鸦又来了，是不是谁要走了？六叔问六婶。
　　 别瞎说，这是喜鹊在报喜。六婶回复了一句，啪，将灯打亮，起来准备剁馅包饺子。
　　 街上依稀响起爆竹声。灯影下六婶手术后的刀疤，像一条黢黑的蜈蚣趴在肚子上；两个稀松平常的乳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六叔扫了一眼六婶，摸了摸胀呼呼的命根子，叹了口气，女人跟着自己受苦受累，今年七月还把子宫切除了。康复后，六叔有需要，六婶就不让碰，嫌疼。他说，哪疼？六婶说，哪里都疼。六叔说，你想憋死人啊？六婶说，要不你出去找，不把家扔了就行。
　　 六叔照着六婶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胡咧咧！没有钱玩鹰？六婶说，有倒贴的。你也起来吧，小年了，该去买年货了。
　　 六叔开着电动三轮摩托，经过梅子家门口时停下了。他想看看梅子，不知为什么。梅子在一只木盆里洗衣服，见到六叔，一张瓜子脸吧嗒掉下来，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互不打扰？
　　 六叔嗫嚅着嘴唇，梅子，我去镇上买年货，你捎点什么？
　　 梅子头也不抬，我家的年货置办齐整了，不必你操心。
　　 六叔讨了一个没趣，晃出梅子家开着三轮车继续朝前走。六叔走过大哥二哥三哥家的深宅大院。四哥五哥做了上门女婿。六叔是老疙瘩，老人和六叔一块生活。几年前，爹去世了，娘现在老年痴呆，不认人，连亲生儿子也不认识，吃喝拉撒得六叔六婶照顾。六叔想起娘，又慨叹了一声。六个孩子，顶数他混得最差。身上五个哥，家家以轿车代步，只有他买不起轿车。
　　 六叔在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脑袋顿时大了起来。他以自己的名义为连襟贷款十万，不是物的连襟，拿着这笔钱领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找也找不到。每年到了腊月就催要利息，六叔六婶因这事没少叽叽。亲戚也不靠谱，六叔发誓以后不搭理那种货色。
　　 兜里的钱除了买年货，所剩无几，向谁借？几个哥哥素常都另眼看待他，为地界闹得乌烟瘴气，六叔就是穷死，也不会冲他们张嘴。
　　 六叔给银行工作人员回了电话，能不能缓一缓，开春草莓上市，就有钱了。对方态度不错，行，别拖延时间长了，失去信誉就不好了。
　　 六叔放下电话，望着蓝瓦瓦的天空，朵朵白云像棉花似的在飘，心里五味杂陈。活着真好，山清水秀的地方，和老婆扣两座大棚，一年赚个四五万就中，儿子小满在日本劳务。
　　 日子也可以了，六叔想。一辈子不就这么回事？六叔想不明白的是，连襟信誓旦旦说，不用他还一分钱贷款，脸干干净净，衣服穿得也利索，却不办人事？坑苦了六叔，持续帮他还了八年利息，两口子挣得钱不多，六婶手术后，重活也担不起来了，棚内的活儿基本在六叔身上。
　　 六叔想了一路，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连襟在人间蒸发了，有六叔这个替罪羊为他还贷，他悠哉悠哉。六叔下狠心，找到连襟非揍他一顿，扒了裤子吊在树上，皮带蘸水抽他。六叔甚至想过，磨好一柄锋利的刀子，阉了他惹事的东西。对，他每天都在磨那柄杀猪刀。六婶问他，
　　 老磨刀做什么？他瓮声瓮气说：杀人。
　　 在多少个梦里，六叔不仅逮住了连襟，还追回了那十万元，卸掉了心头的一块石头。
　　 六叔磨刀也有一年了。在这一年里，六叔每天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就下地儿去磨刀。他把刀子往盐水里蘸了蘸，一条腿搭在矮墙上，另一条腿踩着大地，他感到这个姿势最合适不过了。嚯嚯嚯，声音一遍一遍透过玻璃窗窜进房间，六婶的心就像被那把刀划过来划过去。六婶趴在窗台朝灰蒙蒙的院子骂，你有能耐现在就去捅死他，能请神不能安神。当初我说什么了，嗯？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阵风吹过，只有风卷着地面尘土的沙沙沙声，夹杂着刀子摩擦石板的嚯嚯嚯。六叔不接茬，他理亏。姐夫虽然是六婶的姐夫，连襟来找六叔办事时，没有和六婶商量。连襟知道小姨子会拦挡，开车径直去大棚，将六叔接到附近镇子的一家绒山羊汤馆，二两烧酒，就着四个田园小菜，把六叔的小脸喝得红扑扑，三句好话一说，六叔拍着胸脯说，妥了，妥了，都是实在亲戚。连襟说，你就不怕你老婆挠你？六叔一口掀了杯子里的酒，墩在桌上，操！她一个女人家，头发长 ，见识短。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趁着酒劲，连襟问，带身份证没？到银行贷款，缺了身份证可不行。六叔，嗝，打了几个饱嗝，喷着酒气说，你来得正好，昨个村上要重新人口普查，我揣在兜里，一忙乎就忘了掏出来。呐，你看，这不是嘛？六叔哆哆嗦嗦捏出夹克衫兜里的身份证在连襟面前晃了晃。
　　 连襟竖起大拇指，老六，我就说你最仗义，最讲究的一个人。我这笔生意做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六叔舌头打着结，结结巴巴地说，要……要啥好处？你小子赚了……我跟着高兴，自豪……不是吗？
　　 连襟说，那成，咱们马上去银行？
　　 六叔摇晃了几下身子站了起来，一只胳膊落在连襟肩膀上，你……你说咋办就咋办！嗝，反正你是我……大姨姐的男人……嘿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连襟赶紧伸手搀扶了一把六叔，架着他左右摇摆进了桑塔纳轿车。连襟冲着蓝天妩媚地笑了一下。
　　 那天直到连襟送他回大棚，六叔的意识还处在模糊状态，他只记得自己签字画押，在借贷书上按了手印，至于银行信贷员对他这个代理人讲述的一大通法令法规，一点不明晰了。
　　 六叔是在醒酒之后，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儿，但为时已晚。向六婶摊牌，六婶火冒三丈，举起炕上的扫帚照着六叔劈头盖脸一顿揍。六叔也不跑，就坐在炕梢，接受六婶的抽击，也不吭声。六婶说，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我还是不是你老婆，嗯？你当我是一条狗？两口子过日子，哪有遇事不商量的？
　　 六叔唯恐被紧挨着盖起五间海青房的三哥三嫂听见，低声下气地说，我又不是赌了嫖了，为你亲姐姐家办事，你说你生什么气？
　　 六婶说，他熊你你就听，再说他没把我放在眼里啊！你从头到尾把经过说明白的，我一会就给他打电话。
　　 六叔卡吧着小眼睛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六婶。六婶说，这丧良心的，没准是背着我姐来闹妖的。六婶抢过来六叔手里的诺基亚手机，拨打过去，姐夫的手机始终是在忙碌中，她心中咯噔一下，很明显是故意为之，就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大姐和姐夫开着一家超市，小规模的批发零售，刚打发走顾客，按了接听键，听妹子说起姐夫借钱的事儿，随即也是炸毛了，老妹，我提醒你多少回了，这王望不是东西，背着我在外边搞破鞋，你又不是不知道。辛辛苦苦干了几年的超市积蓄，全让他给败光了，我要不是看在两闺女的份上 早和他离婚了。你还搭理他，不是自讨苦吃？
　　 六婶的心凉半截，大姐蒙在鼓里，显而易见姐夫没通过大姐，半路杀出来的。姐，那你知道王望在哪猫着，我们去找他。
　　 大姐说，你俩糊涂蛋，我要清楚他在哪里金屋藏娇，还不砸塌他的脑壳？！他几个月不回家，你应该了解。
　　 既然在合同书上签字画押就有法律责任，六叔不懂法律，加上连襟是自家亲属，就少了一层防备。转年秋天，六叔在给草莓苗浇水。天旱了，老日头像一颗大火球顶在天空上，烤得狗卧在大树底下伸着舌头，蝉争鸣地叫唤，男人女人在屯里姜生的小卖店门口凉棚下打扑克，搓麻将。老六没有柴油机，眼睁睁看着周遭的几家大棚草莓有水浇灌，事逼无奈 ，六叔拆了自家老井底放着的水泵，接在马二家的电线上，从那口近乎干枯的荷塘抽水浇草莓苗。
　　 六婶一边干活，一边埋怨六叔窝囊，狗熊。都是人，人家能买来柴油机，你就烂泥扶不上墙。
　　 六叔也不吱声，吱声就打架。一打架，周边的大棚人会竖起耳朵听，六婶是老毛病，一天不骂六叔嘴痒痒。六叔也就习以为常了。一辆白色奥迪车吱一声停在六叔家大棚前，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走过来，打听说，请问耿老六家的大棚在哪？
　　 六叔打了一个哏，他根本没料到此人是做什么的？脸上也没贴标签，就说，我就是耿老六，您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的眼睛立即凌厉起来，我是银行的，你给王望先生贷的十万元款该还了，这是银行的催款单，六叔颤颤巍巍接过那张纸，大致浏览了一遍，身体不由摇摆了一下，你们该给王望要这笔钱啊？凭什么往我要？
　　 对不起，当时你给王望贷款时，我们银行已经出示了相关的条款条例，难道你不识字？再则，王望的电话停机，他家我们也找不到，所以，只能找你了。
　　 六叔说，我要是不还会怎样？坐牢吗？我也没那么多钱，十万呢？要血命了也弄不到这天文数字啊！
　　 银行职员说，这个不要紧，你可以每年还一部分利息，分期还完这十万元。
　　 六叔蔫了吧唧说，那每年得多少钱？
　　 两千几百块，不多。看你侍弄大棚，收入不少吧？
　　 六叔只得认栽。钱在六婶手里，不能叫银行职员等着。六叔就说，我最近两天亲自送到你们银行好吗？
　　 对方说，我姓李。对方递来一张烫金名片，六叔诚惶诚恐接过。你直接去找我就成，不用等其他人办理。六叔好不容易送走瘟神一样的银行职员，浇完草莓，回家生火做饭。晚上吹起枕头风，六婶刀子嘴豆腐心，不能让六叔坐牢啊！就拿了利息钱。六叔咬牙切齿，要找到连襟，钻入地缝也给抠出来。
　　 六叔干完棚里的活儿，就开着自己那辆哗啦哗啦响的电动三轮车去市里，那时候，撤县改成市。六叔戴着一副白色口罩，不声不响叩开连襟家的楼房门，搁着猫眼，大姨姐看不出他是谁，就问，哪位？六叔谎称送牛奶的，大姨姐说不要。六叔说，你姑娘在门口遇到我说你们家订牛奶。
　　 大姨姐只好开了门，六叔一个箭步卷了进去，吓得大姨姐后退好几步，你……你究竟是做什么的？看大姨姐这架势，六叔噗嗤笑了，摘下口罩，是我，别怕。
　　 大姨姐捂着胸口冲六叔的胸擂了几拳，你想吓死我啊？打扮成流氓的样子。
　　 六叔说，我要是提前告诉你，你家王望还不脚底抹油溜了？
　　 大姨姐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也几次三番和妹妹交代过，你姐夫这王八蛋，半年几个月的不回来，我连他毛也找不见。大姨姐说得是实情，六叔说，我不管，你做了饭我吃，你也有责任。王望变成这个样子，你没有责任吗？还不是你惯的？你必须和我站在一个战壕里。
　　 大姨姐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妹妹是手足同胞，坑了妹夫就是坑妹妹。好吧，手擀面，韭菜鸡蛋炝的卤子，伺候六叔狠狠屠戮了两大碗，两个人将家里的电话薄打开，一页一页找，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一个用一二三四五六七记的数字号码。但不是手机号，上面有个Q。六叔一拍脑壳，弄不好是QQ号。六叔想起儿子小满在家等着出国签证时，在玩电脑，教过他QQ怎么设置，怎么上的。莫非通过这个QQ顺藤摸瓜，可以捕捉到王望的行踪？
　　 六叔不会电脑操作，这难不倒大姨姐，她家就有一个平板电脑，平时闺女在家怕她一个人寂寞，指点她上电脑玩QQ，和天南地北的人加好友，交流。
　　 果然是一个叫天上流云的人QQ号。在她的空间查到了王望的蛛丝马迹，但没有留下重要的信息，只是两个人互动的评语，思思念念的缠绵 。有一点可以证实，这个女人是王望的铁子，找了一下女人的地址，瓦房店市。没写具体街道几楼几单元。这等于大海捞针，总算有了一点眉目，六叔怎能放弃？
　　 有一个排查法，也许对找到女人的居住地方有帮助，那就是将她贴在相册里的照片，收集起来去派出所调出档案，一查便知。
　　 六叔和大姨姐当即打的去了城关派出所，民警不肯合作，待大姨姐说明缘由后，长瓜脸的年轻民警才慢吞吞打开电脑，经查该女子是瓦房店市内的人，名字姚春华。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反正大姨姐也是急不可耐要把王望这负心汉抓回来。欠了一屁股饥荒，要债的三天两头来家里闹，大姨姐赚点钱都被债主拿走了，入不敷出，日子没法过了。冤有头债有主，本来该王望承担，逮着他，要他给个交代。
　　 大姨姐有些打怵，这么冒然去了，不能被打出来？六叔冲大姨姐诡秘地一笑，摸了摸腰里那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放心，他们如果对我们不敬，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六叔抽出铁盒子里的那把刀，在大姨姐面前晃了晃，大姨姐的脸立马变了，牙帮子打着哆嗦说，这可使不得，出了人命，我们都完蛋了。
　　 六叔叹息了一声，唉！不到万不得已，谁拿生命开玩笑。我们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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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六叔和大姨姐动身去瓦房店调查，王望却在黄昏时带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开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