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里的风，温热而缱绻，裹挟着曼陀罗那奇异且魅惑的香气，轻轻拂过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城域。那香气似有若无，宛如情人的低语，在空气中缠绵交织，撩拨着每一寸土地。
　　 也许，在岁月的长河中，已没有人记得，这片土地曾承载过一段凄美哀伤的传说。在那遥远的碧海之上，九天寒寂宛如永恒的冰霜，一位美丽绝伦的仙女却因对人间男子的爱恋，毅然削去仙籍。她发下重誓：若被男子负心，自己的魂魄便不入六道，亦不入仙魔，甘愿从此灰飞烟灭。那誓言，在天地间回荡，如同一首悲壮的挽歌。
　　 然而，爱情的绚烂终究抵不过尘世的琐碎。轰轰烈烈之后，仙女迎来的是被弃的命运，而男子也在生老病死的轮回中消逝。仙女在绝望之际，将最后的善良与山鬼做了交换，给这片土地种下了一个诅咒。从此，这里不许再有婚嫁，女子只能饮用子母河的水延续后代。岁月流转，这里竟再也没有了男子的踪迹。子母河，便成了这段凄美传说的永恒见证。
　　 唐僧轻轻推开窗，目光顺着西南方向望去。沿着子母河，漫山遍野的曼陀罗在夜光下如梦似幻，它们摇曳着身姿，仿佛在诉说着各自明媚的梦境。子母河的水在夜光下泛着粼粼银光，那光芒如同细碎的星辰洒落在河面。这水，甘甜清冽，是孕育生命的源泉，却又似无情的利刃，斩断了世间男女的情丝。水面的皱皱水纹，像一根根琴弦，弹奏着白天盛会残留的余韵。偶尔有花叶漂浮其上，轻轻拨动这银色的琴弦，那声音仿若从远方传来的动人歌声，萦绕在唐僧的耳边，似要扰乱他的心神。
　　 “阿弥陀佛！”唐僧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眼，口中念着佛号，试图摒除那纷至沓来的杂乱思绪。然而，越是抵抗，思绪却越是如脱缰之马，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渐渐地，那些杂乱的念头竟清晰起来，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孔，是鲜艳似火的裙裾，是白天那动人心弦的歌声，是柳烟眉下那一泓温婉如碧泉般的眼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唐僧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那飞扬的裙裾，如同魔障一般，不知不觉牵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情思。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一眼，仿若一道闪电划过他平静的心湖，竟是世间最为惊艳的瞬间。想他唐僧西去路上，形形色色的美女妖精如过眼云烟，那些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纵然有着倾国倾城之貌，他也从未有过丝毫的动心。可于她，仅仅是那远远的一眼，甚至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在那一刻，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他不禁遐想，若是在那碧桃深处，有山谷流泉相伴，再有一座竹林小屋，他与她在其中长相厮守，任天上星辰斗转，人间岁月变迁，于他们而言，都只是一段静好的时光，只有彼此刻在额上的相守印记。那时，再美的桃花源在这般深情厚谊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吧！
　　 正出神之际，一声轻唤如同一记重锤，打破了他的遐想：“圣僧——”唐僧猛地一惊，这女王何时进来的？他心中一阵慌乱，该死的几个徒儿，白天玩得太过疯癫，现在都不知在何处醉倒了。如今这情形，可如何是好？唐僧心下不禁自嘲，既然心中念着人家，为何人家真的来了，自己反倒如此紧张？这般想着，他的心跳却愈发加快，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赶忙低下头，双手合十，口中不停地念着佛号，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圣僧明日便要离开我国了——”女王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丝哀求，“难道真的不肯为我留下么……”
　　 “女王，贫僧奉唐王之命，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唐僧试图用使命来坚定自己的信念。
　　 “圣僧！难道除了使命，你就从未想过自己么？”女王清澈的眼底泛着点点亮光，那光芒在夜光下闪烁，似是即将坠落的星辰，“难道从未对我有过一丝挂念么？”女王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痴怨。
　　 唐僧默然，竟无言以对。平日里，他给人讲佛讲道，侃侃而谈，可如今，面对一个平凡女子如此真挚的情感，他却不知该如何点化。是自己的修为真的不够，还是他本就是凡心未泯之身？
　　 一阵冷风从窗儿吹进，唐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冷风如同醍醐灌顶，让他猛然惊醒。原来情念不过是一场温暖的梦，再美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再美的容颜都终会化作枯骨。“阿弥陀佛，这终于悟了！”唐僧在心中默念，转向女王，正要开口，却突然觉得此时的女王有些异样。只见女王眼波流转，那目光中似有魅惑之力，娇媚可亲，可奇怪的是，唐僧的心里竟没有了先前的紧张。眼见女王旋步凌波，正欲上前攀住自己，唐僧猛然一个激灵，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刚才的女王！
　　 想到这里，唐僧反倒轻松起来。若是面对的是女王，他怕是一刻也不能安心，那心中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随时可能将他淹没。但若是面对的是妖精，最多就是被煮了吃了，这一路西来，这样的凶险他经历得还算少么？
　　 唐僧闪过妖精的双臂，眼中闪过一丝冷峻，冷笑道：“阁下还是现出原形吧。”
　　 “呵呵，”妖精见唐僧识破，也不慌张，反而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肉体凡胎，却也能辨出我的真身？究竟是你的本事，还是……那女王的本事呢，哈哈哈！”那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带着几分狡黠。
　　 “妖精又如何与人相比！”唐僧厌恶地说道，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妖精的鄙夷。
　　 “这样说来，圣僧是觉得那女王比我好么？圣僧啊，你说我是不够美貌，还是不够温柔呢？要怎样，你才肯与我长相守，做一对神仙眷侣？”那妖精现了原身，身姿婀娜，美艳的皮囊在夜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可在唐僧眼中，这却只让他觉得更加恶心。
　　 唐僧心中没有丝毫畏惧，他对妖精的诱惑毫不动摇，脑子里却在思索妖精的那句话，“究竟是你的本事，还是女王的本事”。他自忖，自己何曾有什么火眼金睛，又是凭什么认出妖精的呢？难道，真的是凭着对女王那特殊的感觉辨认出来的？
　　 一阵暗风吹来，风中带着丝丝寒意，吹得唐僧微微皱眉。妖精的洞府总是阴森嶙峋，然这个洞府却有些不同。它看上去颇为端正，虽冷寂幽深，却有一缕缕清香萦绕其中。原来，这洞口上有一块天光洒下，山口上种着些桃李，此时春风拂过，落英缤纷，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天光下正有一碧潭，潭水层层碧色浅漾开去，水面上泛着点点红白相间的花瓣，煞是好看。再往里走，一股浓郁的沉香味道扑鼻而来，唐僧一皱眉，心中思忖着这该是上等水沉香啊！果然，那妖精的床前有一石矶琴台，紫杉玉徽瑶琴边放着一尊紫铜镂雕梅花小香炉，炉盖没有合上，一缕缕轻烟袅袅升起。唐僧半带着猜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一只回文八角莲香篆稳稳打在细白的香灰上。他的好奇愈发强烈，终于忍不住问那妖怪：“你为什么做了妖精？”
　　 那妖精听闻此言，不禁一怔，片刻后却又失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幽怨凄然。她原是杭州名妓，在那繁华的江南水乡，她与一位才子相遇，两人一见钟情，两心依依，便在月下立下了永恒的誓言。岂料，才子一别之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她在无尽的等待中，痴心不改，最终竟病殁。当时的人们，只得以她心爱的琴为她殉葬，将她和琴一起埋在破庙里。秋风萧瑟，荒草萋萋，片云幽幽，断桥流水见证着她的孤苦无依。那一缕痴怨，终究化作了魂魄，附着在琴上，历经岁月，修成了妖精。
　　 唐僧心中凄然，缘之一字，不过是一盏灯的明灭，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有情无情，在这无常的命运面前，皆是虚幻，缘深缘浅，也不过是转头成空！那妖精许是很久没有向人提起这段往事，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是要度化世人么？你说，我用情一世，为何落得如此？”
　　 唐僧一时语塞，平时佛理他能随口说出一二三，可此时，面对妖精如此沉痛的质问，他自己却也无法解释。用情一世，又有什么错呢？情之为物，本就是唯苦唯空，可即便如此，为情付出一生而惨淡收场，难道真的是一种罪过吗？
　　 人生一世，其实不过是一具皮囊，容貌再美，也终有化为枯骨的一天。情，不过是过眼云烟，任它再缠绵悱恻，一阵风过，便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唐僧默默念着这两句佛语，似有所悟。那妖精只是冷笑：“和尚，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清高模样！你别说什么四大皆空，我只问你，你真的舍得放下那女王么？”
　　 “出家人第一要的就是舍得！”唐僧直言道，可他的心中却泛起一丝涟漪。
　　 “你是出家人么？”妖精的质问如同一把利刃，直刺唐僧的内心。
　　 “我……我自幼出……出家！”唐僧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自幼出家，可这出家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仅仅是一种使命么？还是他真的堪破了尘世？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见那女王清眸婉转，盈盈语道：“春水如玉，鹣鲽双飞，日暖沙融，你我何不在这建一小筑而居？”夹着红英柳絮的清风向他悠悠伸出暧昧的邀请，那温暖的风儿像是红尘醉人的情丝，一丝一丝，轻轻柔柔地包围着他，让他如痴如醉，半醉半醒之间，他竟有些动摇，管他有情无情，管他生老病死，管他什么贪嗔痴！
　　 “妖怪！还不放了我师父！”却听得一声棒喝，唐僧猛然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差点着了妖道。但，真的只是着了妖道么？还是，自己心中本就有一念未了？
　　 那妖精招架不住悟空，半柱香的功夫便已无还手之力，眼看悟空就要一棒打得她现出原形，唐僧却急忙止住：“悟空，且留她性命，她也是可怜之人！”
　　 悟空笑道：“师父，怎么你竟怜香惜玉起来了？”
　　 唐僧正色道：“莫瞎说，她也是不得已才着了妖魔道——”他心下一凛，凡人为情所困，一念成魔，佛祖慈悲，不正是要度化此道么？我虽免于情魔，然能幸免于此的又有几人？世人心心念着的，往往不是生死，而是那执彼一世的求不得之苦！相守未必是相濡以沫，放下也并非是无情啊！
　　 清晨的风，略带寒意，却更能让人清醒。“女王，就此告别，莫再相送！”唐僧双手合十，低首拜别，他的目光中透着坚定，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圣僧——”女王眼里有些亮光，那是泪光在闪烁。
　　 唐僧叹了一口气：“待我取经归来，你若——”
　　 “师父！等你回来这女儿国的国王都老了！”悟空窜出来打断了唐僧的话。
　　 唐僧没有再说什么，出家于他，终究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使命。在使命和自己的俗性之间，他艰难地选择了前者。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们只能两两相忘，将这段情感深埋在心底，如同那古老传说中的故事，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