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得说明，萱姨不是我的亲姨。她是我外婆家的邻居，年纪比我妈小，因名字中有个“萱”字，外婆便让我叫她萱姨。
　　 萱姨长得俊，肤白腿长，鹅蛋脸，水蛇腰，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似的，总让人不由得多看几眼。但是外婆不让我多看她，外婆总会趁机对我说：“哎哟，哎哟，我背疼，吕骁，来，给我捶捶背。”外婆的背总是在该疼的时候疼，不该疼的时候不疼，等萱姨一走开，外婆的背就自然而然恢复常态。这时，她可能会拿起锄头，去园子里挖土，也有可能，拿起扫把扫院子。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远远看见萱姨提个篮子将要从外婆家后门走过，便高声喊外婆：“外婆，你的背要疼了，外婆，你的背要疼了，我给你捶捶背吧。”
　　 外婆是这么不喜欢萱姨，她总叮嘱我不要到萱姨家去玩，但见了面却是客客气气的。外婆不会说萱姨一句不好，反而大声称赞萱姨好相貌，说她穿什么都好看，说她做的什么都好吃，心灵手巧。外婆夸赞一句，萱姨脸上便现出害羞的神情，红扑扑的，眼睛垂下，道：“哪里，哪里。”萱姨不知道，外婆见了谁都是这样夸赞的，外婆的好人缘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我当然跟着沾光，每次跟着外婆出去，别人总喜欢逗我，还给东西吃，有时是一把花生瓜子，有时是一把蚕豆，运气好的时候，人家家里包饺子，也会叫上我一起去吃。所有人都觉得外婆温柔可亲，只有我知道，外婆平时有多严厉。我如果回家先玩，再做作业，准让她给揍一顿。我吃饭吃得不好，她也会拿眼睛瞪我，吓得我只好大口扒饭。外婆说：“吕骁，你爸妈把你放在我这里养，你就要听话，不能全由着你的性子。你把书读好，身体养好，长得高长得壮，比什么都强。”
　　 我的整个小学都是跟着外婆的，自然也经常看到萱姨。萱姨虽然人长得漂亮，但是一直没有孩子，我问外婆萱姨为什么没有孩子，外婆说她是扫把星变的，怎么会有孩子呢？我问扫把星是什么星，外婆说扫把星就是灾星。我拿了个扫把，往天空上扔，问外婆：“是不是扫把被风吹到天上，就变成了扫把星？”外婆一边笑，一边冲过来，把我拉开，她怕那扫把掉下来会砸中我的头。但是扫把并未砸中我的头，而是很识趣地落在别处，“砰”的一声，吓人一跳。我觉得有趣，便要继续去捡去扔，外婆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呵斥道：“别扔了，把扫把放回去。”我嘻嘻跑开，偏扔偏扔，满院子扔，一边扔还一边嚷：“扫把星来了，扫把星来了。”外婆被我气得七窍生烟，抄起一根赶鸡的竹竿就来打我，嘴里怒道：“祖宗啊，说不得的。”为什么说不得？我偏要说，我还偏要一边跑一边说。外婆见我这么不听话，嘴里骂得更凶，来追我的速度也越快。外婆追，我就躲，我像画S曲线似的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外婆怎么都追不上我。我觉得有意思极了，“格格格格”笑，我笑得肚子都要疼了。
　　 搞明白萱姨是扫把星的真正含义，已是读初中了。那时，我已经离开外婆，到县城读书，寄宿，几周回来一次。那天回来正是期中考试后，路上，我遇到了萱姨，萱姨一身素净，笑脸盈盈，见到我，眼睛弯成月牙儿，惊呼：“吕骁怎么长这么高了？呀，长得像个大姑娘，越来越漂亮了。”我心里高兴，笑着道一声萱姨好，也不多说，便朝外婆家走去。
　　 外婆正在院子里搓草绳。金黄的稻草在她手中欢快地跳舞，外婆的身边，已经有一大堆草绳了，看来，她今天干活的时间够长的。
　　 “外婆，我回来了。”我喊外婆。
　　 外婆很高兴，道：“你自己去倒点水喝，我还剩一点，马上就搓完了，等会给你做好吃的。”
　　 吃过午饭，外婆要挽毛线，让我帮忙，门外忽然响起激烈的捶门声，同时还伴随着一个女人紧张的呼救声：“何婶，何婶，快开门，何婶，何婶，快开门。”那声音带着哭腔，悲天惨地。外婆赶紧小跑着去开门，门刚打开，门口便像旋风一样冲进一个女人，是萱姨，只见她一张脸通红，两只眼睛被眼泪泡着，一进来，便像团泥萎在地上，嘴里喊着：“何婶，老杨被电打了，怎么办啊，何婶。我没法儿活了，我没法儿活了呀，何婶。”萱姨的喊声是扯着嗓子的，调子拖得很长，内里透着天塌下来的绝望。外婆忙把她扶起，她还是站不稳，一头歪在外婆的肩膀上痛哭。
　　 那个周末，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外婆都不着家，她在萱姨家帮忙料理丧事。她不让我去萱姨家，说我年纪太小，去了不好。我的饭，都是她端了来给我的。我在家里写作业，心里害怕极了，萱姨家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不时传来鞭炮声、哭泣声、道士唱喏声，那些都是死亡的气息。十几岁的孩子热烈饱满的生命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灯灭般的死寂，我因此感到恐惧不已。十几岁的生命更不能理解一瞬间的阴阳两隔，明明回来路上萱姨还在高高兴兴地和我打招呼，转眼她的丈夫就没了。
　　 星期天的下午，我要回城里的学校了，外婆来送我。外婆的样子很憔悴，她帮我背包，背到路口等班车的地方，说：“这周太忙了，也没法儿陪你，下次你回来，我给你做红烧肉吃。”我说好，我问萱姨怎么样了，外婆道：“哭晕过去好多次，掐人中才救回来。可怜啊，嫁了三次人，次次当寡妇。都是命，她就是命不好，是个扫把星的命。”
　　 我的头脑中电光石火般想起之前往天空丢扫把的情景，儿时的记忆与此时的情景汇流，终于将“扫把星”这个名词的深层含义立体而直观地呈现了出来。知道这个词真正内涵的一刹那，我的内心难过极了。萱姨，真是一个可怜人。
　　 我内心对萱姨的同情，萱姨并未感受到。因为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对她的态度并不热情。那是一个月后的周末，我背着书包往外婆家赶。这次考试又考砸了，心中是沉甸甸的，怕外婆说我。
　　 外婆怎么会说我？她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考试！让她高兴的事情，与其说是成绩，不如说是我开开心心地回家。只要看到我，她就觉得足够满意了。这时，她就会把大门紧紧地关上，好像生怕有人来似得。
　　 “外婆，大白天的干嘛关大门？”
　　 “关上大门，萱姨就不会来了。不然，我们会悖时的。”
　　 “我们悖时不悖时，跟萱姨有什么关系？”
　　 “别问。”
　　 我偏要问，外婆一开始怎么都不肯说，后来被我问得烦了，开始说起萱姨的过往。萱姨共结过三次婚，奇怪的是她的每一任丈夫最后都横死。萱姨嫁的第一任丈夫是村里的裁缝，结婚当天，裁缝戴着朵大红花去接萱姨，萱姨穿着火红的婚服，脸上的妆化得美，白是白，红是红。去他们家帮忙的人沾上喜气，也都高高兴兴的。可惜结婚没多久，裁缝就死了，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村里人刚吃过喜酒，此时又来帮忙料理丧事。
　　 萱姨是漂亮的人，很快他就有了第二任丈夫，一个铁匠。村里人又来给她帮忙办喜事，谁知这次的婚姻也没维持多久，铁匠在一次晚上走山路时，被山上突然落下的石头砸死了。山上怎么会突然滚下巨石？谁也说不清。大家带着疑问，又走进了萱姨家，再次为她帮忙料理丧事。
　　 村里人像织布似的在她家里来来回回地奔忙，喜事完了丧事，丧事完了喜事，悲悲喜喜，喜喜悲悲，生命的大起大落在这里环环相扣，生死相续。渐渐地，大家隐隐觉得萱姨似乎有点不吉祥，像个扫把星，大家都这么说，外婆当然也这样认为。大家觉得萱姨最好不要再结婚了，省得再发生意外，可是总有人飞蛾扑火，萱姨的第三任丈夫，一个木匠，就在众人的叹气声中喜滋滋地抱得美人归。萱姨与木匠的婚礼，办得很不隆重，但是再不隆重，也多少有些亲戚朋友，村里人只好又来熟门熟路地帮忙。来帮忙的村里人，把炉火烧得红彤彤的，村里的“活神仙”杜爷偷偷地把木匠拉到一边，给他一张符，用红布抱着，叫木匠贴身戴，三年不要取下来，说是只要熬过这三年，以后就会一直平平安安。萱姨和木匠快快乐乐地生活了两年多，村里人从心底里赞叹木匠的保命符真管用。谁曾想，木匠居然会在捡瓦时被电打死呢？料理丧事的人在帮木匠穿寿衣时，特意看了一下木匠的脖子。木匠的脖子空空如也，并不见那块红布包的保命符。就有人问萱姨，木匠怎么没戴那保命符，萱姨道：“那天早上，保命符的绳子突然断了，我想着家里没有相同的绳子，就到村里去给他买绳子。哪知道他这时候偏偏去捡瓦呢。”听了萱姨的话，大家只觉背后生寒。村里人家里的瓦破了，都是家里男人去补修的，别人家都没事，就木匠出事，还偏偏是护身符不戴在身上的这会儿出事，哪有那么巧？大家觉得，萱姨真是太不吉祥，克夫，还是最厉害的那种。
　　 木匠的横死，让村里人纷纷远离萱姨，似乎只要与萱姨有接触，就会倒霉。萱姨以前有个习惯，爱去村里的池塘边和洗衣服的女人说笑。自从老杨被电打死后，她就不怎么去了。每次她去，正在说笑的人就都不说笑了，正正经经的，仿佛天底下只有洗衣服这一件事，仿佛这件事是最严肃，最容不得一丝玩笑的事。那场景，就像一锅滚烫的开水骤然结了冰。如果其中有一个女人洗好衣服要走，其他几个女人即使没洗完衣服，也会匆匆搓几把，叫一声：“等等我，一起走。”生怕走晚了，萱姨会吃了她似的。萱姨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在池塘的一处角落蹲下来，默默地拿出衣服，放进水里。
　　 萱姨渐渐地变了，她之前是很开朗的一个人，不知何时，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枯萎。她也曾是很爱热闹的人，以前村里赶庙会看露天电影，她从来不舍得落下。木匠出事后，渐渐地，她连出门都很少了。
　　 虽然萱姨不怎么抛头露面了，可是村里人对她的忌惮却与日俱增。村里人原本只认为她克夫，后来关于她的传说越传越玄乎，居然变成了她能够克所有人，她是所有人的克星。她的神秘能量在村里人的头脑中不断膨胀，一下子成为了既充满神秘又让人惧怕的人物。小孩不听话，家长只要说一声“再哭，萱姨把你抓走！”那小孩立马就能止住哭声。有人头疼脑热好些天不能康复，就会心照不宣地买些猪肉鲜鱼，悄悄送到萱姨家门口，祈祷萱姨不要再克他。
　　 那日清晨，萱姨刚开门，便见到门前有只活鸡，显然又是谁家有人生病，把鸡捉了来，放在她门口的。萱姨微微皱眉，这些日子，她收了太多这样的东西。
　　 第一次她收到一条鲜鱼，当时她还以为是谁好心送她东西，渐渐地她明白了。当残酷的真相打开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世界崩塌了。自己一生与人为善，何曾有过想害人克人的想法？虽然嫁了三个丈夫，但是哪个丈夫自己不是真心对待？奈何自己如此命薄！如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居然把自己看作灾星，真是让人不能接受，可怜自己，遇到好吃的，总想着给别人送点；见到谁家有困难，也总想着帮忙。一颗真心换不来另一颗真心，唉，罢罢罢，就是命啊！想到这里，萱姨眼睛红了。再看那条鲜鱼，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恨意，仿佛那鱼不再只是一条鱼，而是嫌弃她魔化她的村里人的化身。她提起鲜鱼，用尽全力往院子外一扔。鱼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扑通一声落在院子外的土路上。土路上一定会有人经过，萱姨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她扔的这条鱼，以此让他们看看她的态度，她的志气。可是萱姨想多了，她屋后的那条土路，本就不是主道，加上村里人嫌弃她，更加不愿意走了。于是那条鱼便在土路上受着太阳的炙烤，先是引来了猫，后来臭了，又引来了一群又一群的苍蝇。萱姨见此，只好收手，以后别人送东西来，她就收着了。
　　 这次，也不知是谁送来的鸡。与平常收到的一块猪肉、一条鱼相比，鸡算得上是很昂贵的了。送这样昂贵的鸡，想必那户人家家里一定有人重病。萱姨不由得不安起来，抬眼朝外望去。只见一个个子瘦小，戴小帽的男子，正急匆匆地朝小路的尽头走去。早晨的雾气裹挟着他，他的影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萱姨望了他很久，直至他完全消失不见，也没认出是谁。
　　 第二日清晨，萱姨刚起床，正梳头，忽然听到院门外人语喧哗。很久没有这样的声音了，自木匠去世，这个院子就很少有人涉足。萱姨疑惑，便去开门，外面的人见门骤然打开，倒吃了一惊。为首的是活神仙杜爷，眉目中自带一股威严。他的身边站着好几个村里人，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离杜爷最近的是村东的阿四。阿四个子很矮，只到杜爷耳朵，瘦，而且黑，看上去憔悴得像只脱水的虾。一看到阿四，萱姨一下子想起雾气中那瘦小的背影，想起了那只鸡。原来，那只鸡就是阿四送来的。不知他今天来要干什么，这么大阵仗？他若是想要回那只鸡，别说她还养着，去笼里抓了来还给他就是。哪怕她已经把那只鸡杀了吃了或者卖钱了，他想要回去，她也会马上抓一只更大更好的还给他。
　　 正思量，外头的人却闹得更厉害了，仗着人多，也不管萱姨有没有请他们进去，便一拥将门彻底打开，自顾自地进到萱姨的小院里去了。萱姨虽然满心不高兴，但是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陪着跟着，还进屋子把椅子一把把搬出来给他们坐，再进屋泡茶，一杯杯送到他们手中。
　　 众人坐下，“活神仙”杜爷要开始说话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便噤了声，只听杜爷说道：“萱妹子，你家这茶，味道真的不错，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么好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