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在莱阳博物馆读懂一个字(散文)
一
莱阳博物馆,是一个很不起眼,也不上档次的博物馆,但我必须走进去,我想去读懂一个“莱”字。
之前,并未意识到胶东地名中有那么多的“莱”字,当我列举出一串——蓬莱,莱州,莱西,莱山,莱阳……我产生了一定要去莱阳为这个“莱”字寻根,求解。
认定去莱阳,源自我年轻求学时,莱州同学黄志军的一句话,他说,我们的根就在莱阳。未加考证,我觉得并非妄言,于是在深秋的日子,走进了莱阳博物馆。
栾树举着一冠冠的绯红色的花,就像一下子把人带入一个旧色的时代,栾花围绕着博物馆,藏着最古老的胶东史。现代博物馆一般都是格局很大,新建的居多,气派凛然,是一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而莱阳博物馆却深藏在老城区,但并不影响它“博物”的功能,我觉得它还是“博古”的。它在莱阳的大寺街中段,是与宋琬纪念馆合并的。让我觉得,是“寄居而馆”,但这并不影响这座博物馆的名气。
宋琬是清代莱阳人,字玉叔,是明末清初最有影响力的大诗人,被后世人奉为“诗宗”的身份。明清的诗,相比唐宋,皆黯然失色了,所以,宋琬并不为人熟知。一地名人,自然不能怠慢,于是有了宋琬纪念馆。莱阳博物馆和宋琬纪念馆和居一处,并非莱阳地盘太小,找不到一个宽敞点的地方建馆,据考证,莱阳境内在六七千年前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唐虞夏时为莱夷地,隶属于青州。很合适,正是这样久远的历史文化,缔造了一代诗人,诗坛评价宋琬诗歌特点是“豪迈激荡”,这样的气魄应该有来自莱阳的历史底蕴的熏染,同代人给与的赞词是“今日诗宗,乃在莱阳”,(蒋超《雅安堂集序》)就是专指宋琬。其“豪迈激荡”不可能是一湾池塘突然兴波涌浪,一定有着成就诗歌江河的源头,源头来自莱阳的七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
遗憾的是,我没有好好通读一下宋琬的留诗,只能根据阅读经验,做如此渊源的推测。我相信,诗宗,必有所宗,不可能是无源之水。
二
于是,我把观览的兴趣放在了博物馆的古迹上。
我特别注意到了博物馆院内的一段有些残损的石雕,据资料,是清代发现出土(挺城古墟),石雕刻麟凤龟龙,画面突出的是龙凤交缠的图像,可能要追溯到极远的年代,有人认为来自夏商,如果这样确定,这尊石雕的历史价值就非同一般了。
这应该看作是图腾表达。在华夏民族史上,伏羲氏被认为是龙图腾的创始人,起初为蛇,后来演变为龙。这一点从如今还在沿用的属相纪年可见一斑,属性里有大龙小龙之说可为证。但在曾经的部落,图腾并非是统一的,著名的就有以蛇为图腾的黄帝部落,以马为图腾的炎帝部落,图腾崇拜是到了部落消失之后才渐渐地被认同。据考证,在4000多年前的虞舜时期,今河南莱山厘城,炎帝来的一支后人姜姓莱人,迁徙于胶东一带,最初就落脚于莱阳,莱人与当地的东夷人不断融合,并向东夷人传授农耕技艺,东夷人才逐渐从猎兽狩鸟转归为种植为主,并形成新的部族叫“莱夷”,东夷人崇拜的图腾是凤,莱人崇拜的是龙,两者结合,便有了龙凤图腾。莱阳,经历了白垩纪恐龙时代、新石器时代、大周朝时代,直到后来的各朝代,权力与尊贵,美丽与吉祥,被视为生活的最高目标,天地交汇合一,这些图腾的概念,是被我们的古人深刻认知的,从中华民族发展史看,征服的意义很弱化,而互相融合,树立共同的图腾价值观,才是主流。“莱”在古汉语里,有过荒蛮之义,我们的始祖就是从荒蛮中带着文化的种子,改变了一处处中华领地,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族的部落的文化,“莱”就是一种文化的传播符号,从荒蛮中诞生农耕,从逐渐放弃狩鸟到奉为图腾,文明的光芒越发明彻鲜亮起来。
在博物馆院内有一处原始的土锅灶,引起我的特别注意。据说这是来自莱阳北城遗址的挖掘成果,应该属于石器时代的遗存。古人从茹毛饮血的野蛮原始方式,到垒灶熟食,不知经历了多久,但把一块块生肉烧烤出一缕缕香烟,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一大进步。但眼前的这个锅灶,明显不是用来烧烤的状态,或许就是将粮食变成熟食的最初的尝试。未见锅,或铁制,或石凿,我们只能推测了。锅灶却是有别于我们现在可见的农家锅灶。最大的特色是有两个灶眼,从物理学看,如此更有利于锅底过火面积的增加,提高火力效果。中华民族,从来就有着惊人的创作力,完全可看作是我们祖先的一大发明,甚至可以看成和“四大发明”有着同样历史科学价值的东西。双灶眼的设计,在西汉时期就已经流行,湖南出土的汉代墓砖画像上也有这样的灶眼结构。
三
我始终认为,“夷”较之“莱”,是更为荒蛮的部落,“莱”给“夷”带来了先进的农耕饮食文化,于是,人们为了纪念“莱”文化,所以在地名上有了表示。站在博物馆这些文物面前,我有了继续解读“莱”的欲望。
在我的老家荣成,凡是外来的人,就是现在,民间也一直称呼“莱子”,相比胶东腹地,荣成在最东端,故称“西北莱子”,当然“莱子”的外延也不断扩大,凡是外来人均这样称呼,并无贬义。这样说,应该在表达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播力量。
年轻时,在烟台芝罘区读师范,知道其南有莱山,山不高,只能算是标志,东临黄海养马岛,海岸之外是一片旷野。为何叫“莱山”呢?原来“莱”通假“来”,这个“来”,并非荒蛮蒿莱,而是一个象形字,是麦穗的意思。或许,这是炎帝一支走进胶东发现这一片可种植小麦的地方才有了这样的称谓,的确,胶东是小麦主产区,包括那些带“莱”字的区域,都是盛产小麦的宝地。如此,完全可以说,是农耕方式激活了这片古老的土地。野生动植物已经无法满足人类生存的需要,便诞生了原始农业,从蒙昧落后逐步走向生态文明。工业文明,电子文明,也都是农耕文明的产物,或许,这样提示“我们从哪里来”,更能找到我们的文明过往。
其实,这个莱山的山,并非是具象的某山,这里盛产小麦,麦收之后,小麦堆垒如山,故得名来山,也写作莱山。
胶东一带,古称“莱国”,先秦时期的九夷所建的诸侯国,西周时成为最大的诸侯国,难怪那些地名中都有一个“莱”字,这是“国号”。中华民族,从未失去文化自信,从这些地名中不仅可以看到传承,更能看到对农耕的崇拜。
遗憾的是,我教书时,曾把“来”和日月山川等列入象形字,让学生记住,却并未做这样深刻解读,算不算误人子弟呢,突然觉得自己知识贫乏,心生歉疚。这让我思考,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意义在哪里,在于学习和传播广博的文化啊!
四
隔壁的莱州,夏朝称莱夷地,商朝称莱侯国,春秋时期称“莱子国”,后经不断演变,始终留着一个“莱”字,公元585年改称莱州。而如今的莱西,更是直接从莱阳分治出去的,在1962年立为莱西县。“莱”是华夏胶东一带的文化标志,是文化,才有扩张力。有意思的是,我们完全可以找到论据,《水经注》记载:“莱民播流此谷,邑落荒芜,故曰莱芜。”莱芜,是今天的城市,曾经一片荒芜之地,有了莱夷遗民的进入,才得以繁荣。这当然与齐灵公攻灭莱国,实行移民西迁有关。据说,就有西迁传授种麦记忆的考虑。
后来,莱夷人自称“种麦”,并以这样的农耕方式感到自豪,小麦由中原播于胶东,有了广泛的种植,相当于如今“大农业”的概念,尽管没有脱离个体经营的范畴,但兴起的小麦种植格局,已经成为夏商时代引以为荣的成就。
可以这么说,东夷族群,自从“莱”的进入,终于完成了华夏化。当然,“莱”并非蜂拥而入进入东夷,莱阳相邻的胶州赵家庄遗址发现了距今4500年左右小麦碳化颗粒,说明“莱”的种植是一个不断扩散的过程。无疑,这块土地上的农业文明是从“莱”开始的。
风景的概念,也来自“莱”,由小麦扩展到草木的意义,原本是指“藜”这种野生的草,后来有了泛指。
临近的蓬莱取名,来自一个传说,但已经很晚于夏商时期。秦始皇东巡求长生不老药,到过蓬莱,站立于海边,见海天相接处有红光跃动,遂问方士那是什么,方士也不知,但急中生智,答曰“仙岛”。秦始皇问仙岛何名,方士见有水草漂浮,碧绿一簇,言草名为“蓬莱”,后来称这片海边之地为蓬莱。这种演绎,属于民间故事范畴,不足为据,早在《列子》里就有“蓬莱山在海中”的记载。这样看来,方士并未杜撰。
在地名的称谓上,人们更倾向于神话色彩,可能因此而不再关注“莱”字的小麦作物的狭义了。中华文明,来自对一稼一禾、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这是确定无疑的,这也铸造了“物我一体”的文化形态。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的诗歌的源头一直是山水田园诗,为什么中国创造了独有的中国山水画,在农耕文明上演变而来的艺术,一定不会脱离这些美好的载体。那些田园诗名句,一直响彻至今,“晨起理荒芜”,“锄禾日当午”,依然被我们奉为经典诗句。这种农耕情怀,才是诗句的内核,无法掰碎。
五
再来看莱阳博物馆所见的那尊石雕,底座的纹石还依稀可辨,是游鱼和禾穗为图案的,是否在表达着莱国人对农耕的崇拜?我甚至从那个双灶眼的灶台闻到了“莱”的芳香。
莱阳有一个变更名字的历史瞬间,公元298年置昌阳县,公元923年,后唐皇帝李存勖忌讳地名有祖父李国昌之名字,故又改称莱阳。历史可能曲线状态演进,但中华民族史一脉相承的血脉永远没有改变。
有意思的是,莱阳依然是胶东小麦主产区,但当下的人们又在致力于打造另一个农产品牌,创造了“莱阳梨”的新价值,有了一个“中华梨乡”的雅号。
莱,到底有多么出名?我突然想起《诗经·小雅》的句子——“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台”是莎草,“莱”,训诂说是藜草。我总觉得就是麦穗。当然有学者认为这纯粹是一种文学表达手法——起兴,但已经说明“莱”在古人心目中,已经是一个诗意的存在。
游览一座博物馆,认识了一个字,算不算抓了芝麻丢了西瓜?我并不这样看,“莱”是胶东这片厚土上传承悠久的文化,是一张印着祖先生活印记的响亮名片,更是一部上下几千年的大书,书中的“莱”字辈无限次放大,可以说,页页有“莱”字。
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说“人生识字糊涂始”。名人的话,都有背景。我也仿写一句吧,在莱阳,读懂一个“莱”字,这是“人生识字得意始”。认识一个“莱”字,穿起中华民族的文明文化史,何其幸运,多么满足!
我不是史学家,要去考证什么;我是散文作者,我想借助文学的力量,打开以“莱”为题的经典篇章。
2024年11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