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赎(小说)
一
星月渐沉,晨曦初露。
阿辉背着一身行囊出门了。临别之际,他穿过堂屋,望着长条供桌正前方的毛主席挂像,又看了看在厨房忙碌不停的妻子阿梅,心中依依难舍。父母已两鬓斑白,刚满月的儿子还在摇篮里做着奶香味的甜梦。然而,他必须要出门闯一闯,趁着年轻,去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从外面回村探亲的人都说,那个地方机遇多、挣钱快,不管白猫还是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父母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做一个干净的人。
临行前,他特意在祠堂给祖先磕头,上了三柱清香,祈求出门平平安安的。父母叮嘱他安心在外面工作,家中大小事有他们操持着。他知道,父亲这一夜都没有入睡,怀揣着心事一直坐守在堂屋,母亲无言陪伴在父亲身侧,像一轮窗前的明月。
这个夜晚格外沉静,静得只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阿梅躺在丈夫阿辉的枕边,握着他的手,听他憧憬着未知的远方——那是一个有希望、有奔头的地方,白天繁华绚丽,夜晚灯火通明。听着听着,阿梅不禁也心生几分向往。可是,她若一走,家里的孩子和老人怎么办呢?阿梅眼眶红红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紧紧抱着丈夫,生怕他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今年才刚收完第一季的水稻,产量是大不如往年,在交完粮税之后,家里就所剩无几了,倘若再不想好出路,下半年全家老小都要饿肚子。阿辉已经向别人家赊了一百多斤的稻子,并约定下一季还上,公婆整天愁眉不展的,儿子又哭哭啼啼,自己也熬得又黑又瘦,几乎挤不出什么奶水喂给小家伙了。她深深叹了一口长气,耳边却不由得响起华艳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树挪死,人挪活,你就放手试试吧!看我家小乐多么有能耐,将来可是要挣大钱的!”说话间,那伶牙俐齿的妇人挺直了身板,一脸兴奋的光芒,那光芒不仅刺痛了她的双眸,也冲击着她的心。
她到底是个女人,把男人成天拴在身边,真的适合么?
阿辉见妻子闷不吭声,亲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温柔地说:“阿梅!对不起,让你受累了,都怪我没用,没能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阿梅背过身去,无声抽泣,她曾在别的村妇嘴里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打工世界——那是迷惑人心的欲望都市,更是灯红酒绿的大染缸!
只有阿辉发小的母亲华艳对此不以为然。
那天,她俩结伴,挑着番薯叶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去赶集。沿途,华艳婶不失时机地建议她,让她劝阿辉跟着阿乐去见识一下世面,而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躲避着对方的热情。
“大妹子,不是婶说你,一个男人要有点野心,不能成天窝在家里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要出去闯一闯,将来才能挣到大钱。”
“唉,华艳婶,我家男人老实单纯,万一被骗了,可咋整?”
“没事儿!这不还有小乐吗?我家小乐出来早,如今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两人可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发小,他还能亏待小辉不成?到时候发财了可别忘了婶哦!”
“这,这真的能成吗?听说那是个花花世界,男人有钱就变坏……”阿梅犹豫着,脚步渐渐地放慢,肩上挑的担子似乎更重了点,她眉目迟疑地望向对方。“哎呦,你呀!你可真是的……”对方摇摇头,伸出尖尖的食指,半笑半恼地戳了一下阿梅的肩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跟你家那口子简直太像了,啥都好,就是心思不够活泛。你难道还信不过自家的男人么?”
终于,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再穷不卖看家狗,再富不弃结发妻。”作为枕边人,她相信他的能力与人品,应该是不会被那个世界给污染、吞噬的。
二
大巴行驶在盘旋的公路上,前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透过车窗:一侧是光秃秃的石壁,另一侧是金灿灿的稻田、吃着草的黄牛和几只啄食的白鹤鸟。那冒着炊烟青砖瓦房的村落,被一片密密麻麻的山林包围着,宛若世外桃源。
就要暂别这一切了。
阿辉不禁千思万绪。一旁的阿乐则眉飞色舞,刚上车就开始描绘外面的世界,那都是金钱呀,美女啊,活色生香,就看你有多大的能耐!阿乐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把嘴边的唾沫星子咽了下去,那喉结往下一滑,像是咽下一大坨肥油。阿辉听得云里雾里,勉强地笑了笑,清瘦的脸上泛起车窗射进来的一片阳光,在颠簸的车厢里左摇右晃着。阿乐说累了,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阿辉靠在座椅上,眼中的亮光时明时灭。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无论如何都要闯出一番名堂的。
迷迷糊糊之时,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模样斯文的男子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辉顿时警醒了过来,忙问道:“你有什么事?”那人嘴角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小心你的包,这里过道窄,人多眼杂。”说话间,那镜片里的一丝寒光,落到他的包上,那个包鼓鼓的,里面有阿梅为他准备的干粮和水果和为数不多的零钱。阿辉连忙点点头,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包紧紧搂住。那个眼镜男说完就走了,他神色自若,不像有什么古怪。阿辉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了一点——看来,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他并没有把这事告诉阿乐,他要让这事像一盏明灯,照亮他的前程和未来。阿乐在临上车之际,对他再三叮嘱,这个世界好人不多,要有防人之心,甚至包括阿乐他自己,阿辉却并没怎么在意,倘若连自己的发小都要防,那做人真是太无趣了,是兄弟,就要坦荡!
二人下车后,阿辉被一个背蛇皮袋的拾荒老人撞了一下,一道摄人心魄的光在黑暗中一闪而没,阿乐脸上肌肉一紧,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向那个驼背老人互递了一下眼色,暗自较量一番,已经初步知道了深浅。阿辉见那个老人被自己撞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便本能地往前扶了他一下,谁知反被对方拉得往前倾。阿乐眼疾手快,一手拉住阿辉,另一只手拨开那个老人,扯开后飞速地逃离车站。不多时,背后传来一阵骂骂咧咧:“江湖路远,好狗难当!老子这回出师不利,居然被羊给耍了,妈的,我操!”
刚跑出不到一百米,阿辉那个包果然就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干粮水果散落一地,他刚想弯腰去捡,阿乐急了,除了钱包,其他东西都被脸色发白的他一脚踹开:“真是活见鬼!阿辉,别要了,我们被‘圈羊’了,快点走!”
“我,我该死!糟蹋了我家阿梅的心意。”阿辉边扭头,边不断地与阿乐拉扯着。阿乐皱着眉,沉着脸,七拐八弯地带他回自己的窝。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这个窝是一间低矮的民房,充斥着各种垃圾、烟头、空荡荡的酒瓶,揉作一团的卫生纸……由于通风差,衣服生满了霉点,墙壁靠角落处的木架子角已经发霉长毛,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鼻而来。阿辉看了看破损的钱包——还好,钱还在!阿辉长出一口气,拉过一张小板凳,把上面灰尘抹干净,这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来。他实在不明白,初出社会,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呢?阿乐双手一扒拉,床上成堆的衣服被推到一边,身子往床上一倒,顺势掏出双喜烟就抽上了。吞云吐雾之际,他说道:“阿辉啊,带你出来,我其实很有责任的,你若有个好歹,我没法和两家的老人交待。刚才在车下,我们遇到了‘钳工’,还好不是‘匠人’,损失不大,否则今天就交待在那里了。这个社会很复杂,你自己要多防着点。”
一股寒意化成后怕的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窜上脑门,阿辉不禁把他在车上遇到眼镜男的事和他说了一下,阿乐呵呵一笑,并不接话。过了会儿,阿乐伸了一下懒腰,又抬手看了看表,淡淡叮嘱道:“我还有点事要忙,你自己先适应一下这里吧,吃点东西。”说完便出去了。
阿辉一脸茫然地点点头。望着阿乐离去的背影,阿辉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他在出租房里寻摸半晌才翻到一包已经打开了一半的康师傅方便面;左找右找,愣是没有找到烧水的壶,厨房当然更是没有,只有一张堆满酒瓶的小方桌。至于那厕所,也是过道改造的,小门一关,自成一个世界。但是,有总比没有好。他干啃着面饼,以缓解一下饥饿的肚皮,不多时他靠着墙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黑的时候,阿乐总算带着两份廉价的盒饭和几瓶啤酒赶了回来。
有惊无险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三
这段时间以来,每当夜幕降临时,阿乐总会带一些吃的回来,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信息。只是,阿乐几乎不提帮他找工作的事,感觉就是他要养着自己一样。“外面太乱了,我们要避避风头,耐心等待安全的时期。”阿乐平静地解释道。
阿辉想念阿梅了。家里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很充实,他不知道阿乐所指的“安全的时期”是什么含义,自己究竟还要等多久?出租房窗子的玻璃有几片已经裂开了,上面糊了一层层泛黄的报纸,不时有雨水顺着玻璃落了下来,透过模糊一片的玻璃窗,阿辉窥探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某些事物的真实模样。
白天,阿乐总是迷迷糊糊的,整个人要么瘫软在床上睡觉,要么无所事事地看小电影、打游戏,一到晚上就特别精神,仿佛夜游神附体一般。某次,他喝醉了,竟说什么他的祖师爷就是梁山好汉之一的“鼓上蚤”时迁。阿辉瞬间明白了——发小他就是个扒手!
阿乐在一片区混得小有名气,手下还有两个跟班小弟。他说他不想把发小拉下水,正在四处打听有没工厂招人,他把阿辉塞进去,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阿辉心存感恩,也不多计较什么了,毕竟自己的兄弟还是有点良知的。某个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谈及阿乐时说:“那小子以前是赌场的打手,混黑社会的,他愿意带你,可能是念在同乡之谊,但是,你要多一个心眼,在工作稳定之后,要逐渐远离这种人,不要跟他混在一起。”阿辉表面点点头,却在心里对自己说:“阿乐再怎么坏,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发小都坑吧?”
一个月之后,阿乐带阿辉进了附近一家小加工厂,成为一名临时工。在搬进工厂宿舍的时候,阿辉请阿乐到大排档吃了一餐,表示谢意。阿乐身边还有两个精瘦的黑衣小黄毛,手臂上均是纹龙画虎的。阿辉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对方,阿乐两眼一亮的接了过去,神态却有点难以捉摸,于是阿辉又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着。接下来撬开酒瓶,倒上满满的一杯,推杯换盏之际,阿乐终于裂着一嘴黄牙地笑了。他连连拍着胸脯,让阿辉有事就找他好了,这一带都是他的地盘,还示意手下的小弟要多关照点自己的这位发小。阿辉暗自欣喜,觉得自己的兄弟果然有本事、有能耐,只要他在自己就不会受欺负!临走之际,阿乐把大排档最好的酒菜打包,一伙人去歌厅包房继续闹腾,阿辉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掏空,这才付清了账单。
接下来的日子,身无分文的阿辉要在工厂度过最艰难的时光,但好在工厂包吃包住,一切尚能应付。下班的时候,他总想出去找阿乐聚一下,喝点小酒,倾诉一番工作上的烦心事儿。可倒班的生活实在太辛苦了,他难以抽出时间。
由于刚出社会,家乡口音重,无法正常和别人沟通,在小加工厂干活显得格外困难,工作总是出错,最后被安排到了最累的岗位,他满腹委屈却又无可奈何。难得有了一个休息日,他去找阿乐小聚,谁料那间出租房已经空了,没人知道阿乐去了哪里。阿辉成了这个城市最孤独的人,连个工友都没有。在加工厂连做了两个月后,阿辉终于领了一次工资。谁料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老板炒了,理由是自己与黑社会有联系,再加上能力不适应工作岗位。他找领导理论,结果被保安轰了出来。事后他才得知,招他进来那个中介与阿乐有关系,他被人告发了,第二个月的工资一分都没有,他被迫失业流落街头。
阿辉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守着心头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与不甘。天刚蒙蒙亮,他便踉踉跄跄走进汽车站,搭车回到了贫苦而又熟悉的老家。
四
阿梅见到白了一圈的自己男人,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可以去改变一个人。
阿辉亲了亲虎头虎脑的乖儿子,又拉过阿梅的手,把外面的新鲜事一股脑儿掏出来,与她分享,连说有机会要带她一起去看看。他没有把阿乐是扒手的事告诉她,也没有提自己被迫失业的事,面对妻子的问询,他避重就轻地回一句:“想家了,回来看一眼就走。”
阿梅猜想事情并不简单,可她不敢多问,心疼地对丈夫说:“既然回来了,那就多休息一阵子吧,我们都十分挂念你的。”父亲坐在门坎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一字一句道:“以后离那个阿乐远些,他们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会带坏你的。”母亲正在潮闷的厨房炒菜,声音从厨房飘了出来,穿过堂屋,像一阵风窜到门口:“听说那个阿乐被关了,偷东西,就该被抓!你刚入社会,别想着挣什么大钱;那小子,生得一副獐头鼠目样,我打小就看不惯他,脚不着地的整日里乱晃,就应该多关上几年。”
阿辉听着父母的话,心里时不时地咯噔一下。回到家的那几天,村里一直流传着阿乐的风言风语,有说他被关起来了,有说他被富婆包养了,少奋斗几十年,有说他早就挣到几百万的身家,吃喝不愁,现在已经开始享受滋润的生活了。虽然说是发小,阿辉与阿乐真正的接触并不多,阿乐出来混社会之后,阿乐没有与阿辉没有过交往,只是逢年过节,到彼此家里坐一下,相互吹嘘一番。阿辉这一次回家,往他家送了一些大城市的特产,探望了阿乐的父母,但他并没有见到阿乐。对于阿乐的行为,阿乐的父亲祥叔也是极为反感的,他奉劝阿辉,以后少与自己儿子打交道。华艳婶却是另一副面孔——自己的这个儿子有出息、有能耐、更有胆识,将来肯定能挣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