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捡秋(散文)
一
上次回家,父亲给我拿了一兜核桃和一兜栗子。看着我惊讶的目光,父亲笑着说,是捡来的。
现在很多地都没人种了,前些年很多人图省事在地里栽了果树。这几年挂果了,行情又不行,收了还不够工钱,就任其掉在地上腐烂。父亲和很多老人一样,看着可惜,就加入了捡拾的行列。这些核桃、栗子就是父亲捡来的。母亲在一旁插话,你快管管你爸吧,都快80的人了,拿杆子打也就算了,还上树,当自己是小孩呢?摔着了还不得我来伺候!父亲像个做个错事的孩子,嘿嘿地在一边笑!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这些小时候难得一见的山珍美味却落得冷落路边无人问的窘境。那时候每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忙完了大秋,男女老少都要齐上阵,无论是吃的用的,凡是田野里残留的,能找到的,都要统统捡回来,称为“捡秋”。
二
滦州这片土地多沙坨地,自古以盛产花生而著名。中秋的月亮一圆,大雁开始排队南飞,就连寸草也急着结籽,这时候花生叶子的雀斑越来越明显,终于可以收获了。
可能是品种的原因,有很多半死不活的秧子,导致很多花生角会掉落在土里。把花生秧拉回家之后,农人们只要有空,就开始反复地在地里捡拾花生了。我和家人并排蹲在成一排,每人手拿一个铁丝拧成的小耙子,顺着沟垄慢慢的往前挪,边耙边检遗漏的花生。大家都知道粮食的珍贵,尤其是出油的花生,一家子一年的油星全指着这块地呢。交完了公粮,几乎所剩无几,捡到了才一定是存粮。翻出来的花生发芽和发臭的不少,完好的就随手丢进篮子里。我和老叔只蹲一会儿腿脚就酸麻了,偷偷站起来跺跺脚,瞅瞅大人没有停歇的意思,也只好又蹲下继续,后来干脆就跪着往前爬。那时候真的有一个理想,长大了发明一个像磁铁一样的东西,可以直接把花生从地里吸出来。见我俩嘟嘟囔囔,爷爷笑道:“看你们,往前蛄蛹,活像个‘地排子’。”地排子就是鼹鼠,老家也有叫“串皮杆子”、“瞎鼢鼠”的。他们是花生地里的活跃分子,几乎每块地都留下他们钻洞的痕迹,很多花生秧的基土会被拱开,这也是造成花生秧致死的原因之一。但据说这家伙不吃花生,只在地下找虫子、蚯蚓吃。要想找到它们,那可是难上加难,我和老叔曾拿着锹,几乎翻开所有新鲜被拱开的地面也不曾找到元凶,在整个童年也只见过两次鼹鼠。
鼹鼠不偷粮食,但是田鼠可是偷盗高手。田鼠和家鼠最大区别是小短尾,毛色比家鼠浅。小孩子就希望在地里发现鼠洞。挖鼠洞非但不算是干活儿偷懒,还算是“劫粮”有功,除了祸害。所以我和老叔最愿意沿着桑柳边缘找寻鼠洞。这些狡猾的家伙就喜欢把洞沿着桑柳根部空隙里往下挖,让树根给自己做好天然的防护。想挖穿一个有价值的,“勤劳”田鼠做的洞,是一个大工程,有时候需要干上大半天才有收获。沙土地往下一尺深就是坚硬的黏土,加上树根交错,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体力。田鼠在和人类的斗争中,也学会了兵法,洞口一个分成两个,两个分成四个,不知道那个才是它真正的存粮和藏身之处,只能先用草堵上多余的洞口,逐个击破。有时候挖着挖着就发现里面都是田鼠的屎尿,老叔说这是田鼠的厕所;最惬意的是一锹下去,洞变得豁然开朗,里面有一大堆干草做的窝,发现没睁眼的一窝小鼠躺在里面。我们可不是什么圣母,也不管它和我同姓,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甭管是大鼠还是小鼠自然逃不过被摔死、拍死的命运。挖到田鼠的“粮囤”是我们最高兴地时候,半天的辛劳就为了它。田鼠可是讲究生活品质的,它洞里的花生个个粒大饱满,且把洞塞得严严实实,需要用手抠,才能扒出来。这时候我们工程往往都要干到半人深了,周边堆了一大堆土,爷爷说这些土脱成坯,都可以搭一间炕了。收拾战利品几乎都要整个身子倒栽葱趴着才能完成,真的成了“地排子”。可看着足足一篮子的收获,手上磨出的血泡也不觉得疼了。这比大人们辛苦一天捡到了花生也不少,品质还高了几个档次。更不会有人觉得这种“鼠口夺粮”的花生脏,有传染病。
不只是村民们集体下地,一遍又一遍的捡拾花生,我上小学的那些年里,学校年年也要组织学生去收集花生。几百号师生浩浩荡荡,花花绿绿,熙熙攘攘分散在地里,十分壮观。捡来的花生经过晾晒、筛选,卖了钱,最后变成了奖励到孩子们手里的笔和本。除了捡花生,学校还要组织学生捡“茬头”,不管是玉米、高粱、大豆的都要,作为冬季生炉子的引火之用。
霜降一过,地里的虫鸣蛙叫渐渐隐退,露水打黑了红薯叶,又到了收红薯的时节。我们村的红薯多种在小东山贫瘠的山坡上,这里别看除了黏土就是乱石杂草,保水墒情又不好,但结出的红薯甘甜软糯,是一家人裹腹的重要口粮。
正是因为乱石多,这里的红薯都是顺着石缝乱扎根,所以刨过的地里会有一些遗漏。我和老叔很多下学的时间都会到东山“翻红薯”。是翻,而不是挖,是因为要把整个的地毫无遗漏的用锹翻一遍。这是很累的活儿,经常一锹下去,咔嚓一声,挖到石头上。可往往这些地方能发现红薯的须根,顺着须根往下接着挖,有可能就有一个红薯蛋蛋。也有时候好不容易挖到了一个比较大的红薯,可惜被劈成了两半,心疼不已。
三
由于多年的冲刷改道,历史上滦河东岸很多村庄被迫迁移到了西岸,与我们村比邻,使这里人烟稠密。现在的行政区划和地图标记的是滦县和昌黎两县以滦河为界,实际上是不准确的,滦县在河东保留了大片肥沃的土地。而耕种土地的农民就只能起早贪黑赶大车绕行北面10里开外的滦河大桥,春种秋收。土地遥远,耗去了大把时光,就显得人手不足,再加上几年就会泛滥的滦河水带来的肥力,这里的庄稼长得格外的好,遗漏自然也多。
父亲和村里的闲下来的壮劳力,不屑于捡拾自己村里粮食,他们带足水和午饭,骑车长途跋涉去河东捡秋。
记得,当年从河东捡回来最多的就是红薯。每次披星而出,戴月而归的父亲自行车一左一右,都会驮回来两个鼓囊囊的口袋。一个袋子里放的是完整一些的红薯,另一个袋子里放的是“红薯拐子”。红薯拐子是我们对那些细小红薯的称呼,很多就是筷子般大小的一条毛毛线。母亲会把好一些红薯挑出来放进地窖,留待日后食用,而那些伤了皮肉的红薯就要及时下锅烀熟了。吃不完的要晒成“红薯蔫”,作为我们平时的零食。生红薯也可以及时擦成红薯片,晾干,日后打成红薯面,做“疙瘩儿”吃。至于那些红薯拐子,是喂猪的好饲料。农家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多余的。父母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俭,地里捡,嘴里抠,才把我们慢慢养大。
我又想起,前两年父亲给我往车上装白菜和白萝卜,这些也是他从河东捡回来的。当然,父亲早就骑不动自行车,而是开着他的“老头乐”去河东捡秋。那年父亲不无伤感地说,谷贱伤农,长的水灵灵的菜,成片成片的长在那里,说不要就不要了,说是太便宜,收割,售卖不够工钱和油钱,白瞎了。我们很多老头都去地里捡,都是紧着好的捡,把白菜帮扒了,就要菜心;萝卜缨子都拧下来扔掉。想当年你们小,还带你们到地里捡人家不要的秕白菜和萝卜缨子,回家用铁丝穿起来,晒干,冬天做懒豆腐吃。父亲又说,过去和现在比,真是天上地下,但有时候还是想吃一口有嚼劲的“黄菜”。晒干的白菜、萝卜缨子等泡发后,统称为黄菜。我说,您这是忆苦思甜饭总是吃不够。
四
前些天去亲戚家做客,碰到外甥女正在教她家幼儿园的小孩做树叶画,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她们把各种颜色的落叶抱回来一大包,依照视频教程挑选中意的叶片,用剪子剪好,涂上胶,贴在白纸上,不一会儿,花朵、大树、松鼠、小鸭、大象、帆船等等的形象就跃然纸上。每完成一幅作品,她家的小胖丫就拍着手欢快的跳起来,给我们展示,在夸赞声中咯咯咯地笑。外甥女把两片银杏树的黄叶子叠一起,折几下,把叶柄反转再插回来就形成了蝴蝶的触须,页面则是美丽的黄蝴蝶。做好几只,用红线穿了,小胖丫拿在手里在客厅里转圈跑,嘴里喊,蝴蝶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我凝望窗外,碧空如洗,秋风正盛,小区里已是姹紫嫣红,正是“我言秋日胜春朝”(刘禹锡《秋词二首》)、“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的深秋,一枚枚五颜六色飘落的叶子恰如万种风情的蝴蝶翩翩而下。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我和老叔一起在西沟的林地里,用竹耙子搂树叶的情景。那是一片钻天杨,又是从沟底长起,长得又细又高。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往日密不透风的上方透出了蓝天白云。少了叶片的遮挡,树干上的疤痕露出来,仿佛突然出现了很多神秘的眼睛,凝望着我们。地上积了很多落叶,踩在上面咯吱吱的响,像踩着柔软的地毯。堆起来的树叶像小山,期间休息的时候,我和老叔坐在柔软树叶堆上,说这就是沙发。我们要挑选韧劲足的杨树叶,双手攥紧,让叶柄十字交叉,做一种叫“拉杠杠儿”的游戏。谁的被拉断,就算输。惩罚是用臭椿树的粗叶柄疙瘩当做小锤,锤三下头。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就让我们快乐好一阵。有一次我的树叶柄成了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我小心地藏起来,准备明日再战。可当第二天拿出来,已经干透,轻轻一碰就折了。
五
父亲和我说,这些年的机械化收割,省事倒是省事了,就是浪费太大。就拿收获花生来说,至少一成的花生遗落在土里,或者粘在秧子上下不来。秧子上的还好说,肥了牛羊;地里的现在几乎没人捡,一下雨,地里就出了一层绿油油的花生秧,真叫人心疼。还有玉米也是,机器走一遍,还会有很多的玉米棒子长在上面。
我想起前一阵在视频上看到,一老人因捡玉米而遭到殴打致死的事件,很是惋惜。我想,除了少数是贪小便宜的,大部分老人是心疼庄稼被糟蹋。小时候缺粮挨饿的烙印还在,他们见不得粮食被无情地浪费。前些年还发生过外来种菜大户被村民误以为不要了,遭集体哄抢的极端事情发生,让人唏嘘。以前,农村有“护秋队”,保障粮食的安全,我想现在有些地方是不是也可以成立“护秋队”,保证种粮种菜大户和捡秋老人的利益和安全。
在时代的发展进步下,农业也带来了大发展,可粮食的价格始终在低位徘徊;延续了几千年的说法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柴”首先退出了历史舞台,被燃气取代了。粮食,蔬菜现在还有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去捡;柴草树叶都成了垃圾,再无人拾,成为环卫工人的负担和火灾的隐患。年轻一代很少有捡秋的经历了,等这一代老人真的老去,捡秋的故事可能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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