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山一水入了汉唐的眼(散文)
一
山东半岛的极东,有一处绝美的风景,人们给了一个“天尽头”的称谓。浩瀚的黄海,碧波荡漾,即使在风平浪静之时,靠近天尽头处的百里海域,也是暗流汹涌。其实,天无尽头,只是一面黄海,阻断了我们继续前往浩渺天际的可能。
大自然将海天相接的巨石雕刻成一条巨龙的模样,探进黄海,长若百米,龙脊之狭,可三两人比肩通过。站在龙首,面海临风,一览海天无际之景,是多少游客的向往,天尽头也就成了著名的风景胜地。这里古迹众多,很多历史典故出自天尽头,不亚于一本史书的文字含量。它是编年史,我就截取汉唐一段,阅读它的断代史吧。
因为地缘的关系,也因为大自然的神功雕刻,天尽头在秦代,乃至更远,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秦始皇就先后两次踏足,尤其是能够进入汉唐诗词歌赋,可以说是极其幸运了。
二
最先入了汉赋作家司马相如的文眼。我们可能知道他的名篇《子虚赋》吧,而以天尽头为坐标的胶东风景,就写进了这篇雄赋之中。天尽头处于成山山脉最东端,形胜于此戛然而止,也倏然打开了另一种格局。可能这就是司马相如能够关注的一个原因吧。
《子虚赋》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且齐东陼钜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
我翻译一下这段: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
临海,赏景,狩猎,泛舟,游猎,成山观赏美景可与之并列,我们完全可以根据这段文字,把“风景独秀”几个字送给成山的天尽头。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不过,天尽头自秦汉至今,没有大的改观,依然保持了恒久的风貌。金黄色的疆石傲然出水,陡峭嶙峋,仿佛给天尽头镶了一道金边,却是自然之功,而无人工痕迹。有的如红笋窜出,真个是“新笋已添千个竹”,(宋张扩句)依然红面向海生。什么时候看,都是刚刚破土的样子,总是不老。让人觉得,春天总是偏爱这出红笋峭壁,难怪古人写出“却惊春思回”的惊叹诗句。
细观峭壁,巨石造型,仪态万千,不可描述。我站在天尽头极端回望,峭壁巍然而临风,似相约一起跳海,海涛始终汹涌,用不着等一个惊涛跃起的镜头。崖之下,海涛澎湃,海流湍急,时而回旋,时而跃起,跳着高妄想狂吻那峭壁。这里,常年大风,大浪,遇风暴潮汐,海浪雕石更勤。于是创造了这么壮观的峭壁风光。
面壁而思,不能不认同古人所崇拜的“造物主”。石壁到此戛然而止,令我想了很多。有时候我们做事,拖拖拉拉,拖泥带水,留下了尾巴。古人说,当止则止,真是干脆的哲理。不留一丝余念,有念想则省欲望。山势到此为止,则生出绝美风景。做事当止则止,干净利落,不是放弃,而是恰到好处。
这里,即使是细浪,也是三尺高,别说是狂澜了。无论什么季节,或者说,都有超越季节概念的赏景美感。还是古人的比喻好,“卷起千堆雪”,那是“一疆雪飘”的壮观。
“观乎成山”,短短几个字,并非妄言。一侧是需仰视的摩天岭,堪称海天一险。向西,可闻神雕山飞雕嘶鸣。极目远眺,海中有仙岛,但绝不模仿蓬莱的仙岛之说,而是给了个风雅的名字——鸡鸣岛。三面环海,海鸟集翔。当然,在这里可观日出,曾经有孟子在成山头“朝舞”迎日,汉武帝修筑了“拜日台”,古人认为成山头是华夏大陆之最东端,是迎接第一缕晨曦的地方。来了就别想着看看就走,一定要待到第二日的早晨,和太阳来一次最亲近的接触。再把历史往前翻翻,就要说到上古的中国,唐虞时代,尧帝曾派羲仲居于旸谷(今文登的旸里村),观日祭日,确定了“春分”的节气概念。《尚书·尧典》曾有记载说,帝尧“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那时,古人就认为天下之大有“四维”。其中以成山为“东方嵎夷”是一维。去极地观景,于是就成了有身份有条件的人的向往。
我实在不能找到文人墨客为何喜欢成山风光的理由,只能用出名来解释。曾经的秦始皇、汉武帝,都专程莅临,是帝王最先做了成山风景的代言人。然后,人们就不断地去丰富风景的人文内涵。“秦代立石”,以记帝王步辇所到之处;“武帝拜日”,记载这最早的远途崇拜;“秦桥遗迹”,传说着秦始皇继续东行的故事;望海亭,观涛阁,镇龙石……这些不仅仅是风景名词,更是历史人文的佐证。难怪司马相如即使写一个“子虚乌有”,也要把自己的真实所见写进去,因为成山头的名气太大了。看来,风景却不是“子虚乌有”。司马相如之后,“观乎成山”的人就络绎不绝,至今更是大盛。
三
天尽头的概念,大约始于秦始皇,于是,就成了最远方的风景。连身在怀州(河南沁阳)的李商隐,为官之后,厌倦了“牛李党争”,开始了十几年的漂泊流浪,最远就是奔赴天尽头,写下《海上》(李义山诗集)的诗——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
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李商隐不去重复天尽头的自然景观,只以“石桥”(即秦桥遗迹)为坐标,让自己在海天一色的背景里发生美妙的想象。徐福是方士,是伴陪秦始皇一起来天尽头处求仙采不老不死之药的,两次来,均无获,所以令李商隐无限感叹。麻姑,即神话传说中的仙姑,《列异传》记载:“神仙麻姑降东阳蔡经家,手爪长四寸。经意曰:‘此女子实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经顿地,两目流血。”李商隐想象力大胆,冒着甘愿双目流血的危险,也要在这风景胜地,唤来麻姑给他搔背。真个是好大的浪漫情种啊!这与“桑田”又有何干?东晋葛洪《神仙传》记载:“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李商隐是说,这是一个多么虚幻而难以等待的事情。从这首诗看,依然体现了他“奇崛幽峭”的创作风格,仕途的失意,并未让他的情绪一落千丈,而是在咏史抒怀的诗歌里,找到了乐趣。他的诗歌清新流丽,沉博绝艳,给天尽头的这一首诗,更是增添了曼妙的雅趣。我最近听说,景区准备复原这个“搔背”的座位,这不能不说是李商隐对天尽头风景的一个贡献。除了喜欢天尽头景区这么丰沛的人文沉淀,更欣赏景区的人们对景区历史文学内涵的深度尊重和挖掘。
李商隐的诗歌,又给天尽头景区唤来两个代言人。我在蓬莱阁游览,还未见麻姑在那里有什么位置,而天尽头得到了李商隐的驱遣,麻姑也来,真的是有幸。
四
汉赋唐诗,为太多的风景助力,一直被我们认为是风景吸引了汉赋唐诗作者的目光,其实,也应该颠倒过来看,这无疑是文学对风景对文明的一个贡献。丰富多彩的风景,美好的自然景观,若无文学的加持,就不会生动,内涵可能就浅薄了。
几次站在天尽头处,我是思绪飘远,想到了文学家对于风景的意义。
庐山瀑布前总是站着伟大的诗人李白,如果没有李白的诗句,庐山瀑布何来三千尺的恢宏气势,庐山怎么会还有一个“香炉”是雅号。(因李白的诗,庐山的香炉峰从此有了名气)黄鹤楼上黄鹤去,但黄鹤楼的人文风情永远住落在楼顶,仿佛崔颢就是为了黄鹤楼而生,连李白看了,都觉得自己再写诗给黄鹤楼都是多此一举了。
中华大地的景观无数,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受到了文学的熏染和加工,被赋予了更加厚重的人文色彩,甚至可以说被注入了核心价值。我常常琢磨,“风景”这个词,为什么带上一个“风”字,风,当为风情、风雅之意,如此说来,景和风景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没有风情风雅的注入,只能是一个景,而非风景,风景的层次需要文学去提升,而不是靠物质的包装,人们给与风景的评价喜欢不吝啬地给个“绝美”,肯定是文学起到了润色提质的作用。细数一下,中华风景,有哪一处不写着诗词名句,我觉得,这些诗句,可以视为风景的灵魂,人们在风景面前,如果没有那些文学,风景一定是黯然失色的,至多会给一个“太美了”的赞语。从司马相如和李商隐不弃迢远,跑到山东半岛的天尽头看,即使再偏远的风景,文学人都会排除困难一定要抵达。这不仅是文学人的使命,而且证明文学需要风景。
我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走进江山文学网,沾了文学的光,涵养着自己的文学道德,也发现,江山文学的文章,不少都是在歌咏风景的,推介各地的风景名胜,这是责任,是和古人的做法一脉相承的。风景,一旦有了文学的加持,就精神起来了,特别是在一个空前的文旅时代,文学的作用,就更加重要了。
我特别关注歌赋创作,汉赋,属于历史的某个阶段的文学,至今,有即将消亡的危险,汉赋率先关注的是宫阙苑囿,风景名胜,在一定程度上看,是因为生活的繁荣和政治通明与稳定而盛行,汉赋特别注重辞彩铺排,如果一段生活的黑暗与不堪,绝不会有汉赋的表现机会的。这种传统文学发展至今,更有大盛的势头,当下,不少人选择汉赋这种文学来表现风景的诗意,表现城镇的底蕴,甚至一个单位都要使用汉赋来表现其历史渊源和风貌,文学具有选择性,永远不会消沉,因为风景也总是温情地孕育着文学,滋养着文学人。富丽的词章,是审美的需要,也是文学自觉的关照和给与。
一篇赋文,一首诗,都可以让一个风景区有了超越风景的力量。据说,有人就是受到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名句而登临滕王阁的。值得大惊小怪吗?值得。探究其原因,我觉得文学比风景更重要,我们可以舍弃载体,特别拿出一句诗来品味,来还原一段风景。
一山,成山;一水,成山湾。如果没有司马相如,如果没有李商隐,山是沉默的山,水是无韵之水。
天尽头啊,再怎么迢远,文学都可以轻易抵达。风景啊,本身就有着迎接文学的特性。
千年之后,我谨代表成山,天尽头,谢谢“赋圣”司马相如,谢谢这位“无题诗人”李义山。
成山风景入了汉唐的眼,风景从此驻在我们的心中,他们的文学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甚至是灵魂。
我想告诉要到天尽头的人,来之前,先背下司马相如《子虚赋》里的那一段,背下李商隐的《海上》,把胶东半岛极东的一山一水装在心中。赋文和诗句都不长,是旅游的最好攻略。
2024年11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