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简单到一杯白开水，一只碗，一个屋檐，两张床，三餐四季。一开始，那么热烈奔放的彼此，恨不得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黏在一起。白天一起下田干活，玉米地旁边有一条溪流，夏季炎热，累了，浑身汗臭。脱吧脱吧，钻进水里，泡一个澡。情趣盎然，难免来次小动作，基本是粉色调的。缠绵，激情澎湃，狗血剧情的现实版。有一回，搂着，啃着，抱着，被从山上放牛的堂哥碰到了，他的二尺八大嘴巴没有把门，一嗓子嚯嚯出去，整条街，全屯子都知道我俩的插曲。越传越邪乎，说我搞浪漫，看那些书看得思想境界和其它屯里女人不一样，说我的小说就是这么来的。生活什么时候变得拧巴了？我认真反省过，不单单是他出门打工，两座城市的距离问题。起初，他扛着行李没出正月就奔赴山海，我们也不失风度，他写信，信不长，也没花言巧语，只问问家里的事儿，庄稼怎样？圈内的猪如何？儿子成绩赶趟不？等等，言简意赅，却很接地气，很有烟火气息。一个月，能收到他二封信，知足了。我在家，伺候公婆，带孩子，打理几亩土地，一处果园。
　　 闲了，打扮一下，骑着飞鸽自行车，踩着轻柔的风，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枝头鸟儿成双对，花香扑鼻，到镇农贸集市遛达。不一定买什么，有时是一把木梳子，一支口红，一面小镜子，有时是一个火烧，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站在街角，抑或报亭前，细嚼慢咽。买一两瓜子，闲闲的嗑着，地上很快吐出一把桃花扇。
　　 大多时候，我喜欢在月色若水的夜晚，读一会书，想一想他。此刻，他是不是也在思念老家的那个人？枕着一地的月光，清风徐徐，做一个甜蜜的梦？回他信，我常常是一写就几千字，洋洋洒洒，像极了情书。闻着稿纸的墨芳，闭上眼，深呼吸。满腹的云淡风轻，特别是人间四月天，窗外拥挤的花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闯进房间，勾起我五彩斑斓的诗歌与与远方。计划过要和他一起天南地北双飞，睡工棚，蹲在马路牙子就着西风北风南风东风吃民工餐，一道顶风冒雪，披荆斩棘，为生计同患难。无奈，上有老下有小，身后是一个村庄，前边是未知的城市。向前一步，未必幸福。唯有以守为攻，和他共进退。
　　 有了诺基亚手机，他不写信了，一周打来多次电话。短途多说，但不超过五分钟。和上单位打卡没什么区别，这么着很不错了，至少可以听到彼此的声音，心跳，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近况。吃喝拉撒睡，工地的情况，清楚民工的不易，工棚四角漏风，入冬以后冷，电褥子插着，也暖不到哪里去。家再不好，有烧得热乎乎烙腚的大炕，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一个抱窝，一个怀抱。想着想着，觉得他很辛苦，在他工程结束，回家猫冬时，与他约定，柴禾我砍，燃火草我拾掇，猪粪我起，玉米秸秆我捆扎；酸菜我腌渍，家里家外的活儿，我扛下，他主打一个修身养性。兜里揣着千把块钱，让他搓麻将。饭菜按照他的喜好搭配，他爱吃酸菜猪肉馅饺子，走起，包。煮好饺子，给他信息，回来吃饺子。不回复，就明白他麻将打得热火朝天，我亲临现场不好看，将饺子热在大铁锅里，锅底填几棵柴禾，噗嗤噗嗤烧着，既能烧炕，饺子也始终保持高热的状态。
　　 晚上，打来洗脚水，伺候他洗了，给他按按摩，大腿，脚，全身各个部分来一次按摩。红烧排骨，猪血肠，烀瘦肉蘸蒜酱，手擀面，我变着戏法，端出来他得意的饭菜，酒更不必说。什么酒？那会子，家附近有一个酿酒作坊，规模不大，酒的质量杠杠的，纯高粱酿造，粮食的芬芳，一个字:暖。够劲，过瘾。偶尔，陪他晕一盅酒，盅很小，约莫一两酒。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默默的抿一口酒，一切都在酒里。风不失时机的造访，很绅士地吹来一丝冬天的清凉，倒是令我沉醉。想过如此清澈的日子，也许就是婚姻的诠释，一目了然的两个人，无需猜测，不用提防，没露出牙齿，一张嘴就懂他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表达什么。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甚至也为钱抓襟见肘过，苦中也有甜，甜是什么？是互相的依赖，信任，是细水长流的责任和担当，是清风细雨，是鸟鸣山更幽；是共进退，也是一只橘子，你我分享。
　　 后来啊后来，月亮还是那轮月亮，日头依旧是那颗日头，风向来是走四方，天涯海角的走来走去，雨则不同了。他说，南方的雨，温柔体贴，淅淅沥沥，有大家闺秀的范儿。他说，我不想喝白开水了，我在喝乌龙茶，叶子在热水中铺展开来，嫩绿，温婉，栩栩如生，像江南的女子，小巧玲珑，声音柔和。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对着镜子，发现眼角的鱼尾纹，额头的法令纹，它们横七竖八，像一个一个逗号，问号，感叹号在朝我示威，宣告我的青春韶华，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他愈来愈精致，皮鞋一尘不染，擦得锃亮。头发板正，新潮。西服笔挺，眼睛有光，心中有梦。我衣服前襟油渍渍的，头发像刚钻过鸡窝，乱蓬蓬的，小叔子和我打诨，我是毫不畏惧，出口成脏，文学没写出名堂，草稿在书桌上堆得有一尺多高。形象邋遢，淑女的影子荡然无存。难怪，他说我一身葱花味儿，土里土气，上街走走，他和我保持十几米远，不准牵手，不肯轻声细语说话。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学在镇农贸市场遇到我，她衣着光鲜亮丽，气质不凡，时尚的着装，名牌包包，首饰。问及近况，她和爱人开了一家缫丝厂，养着二十几个工人，收入可观。女同学是厂子的顶梁柱，跑业务，联系买家，统统是她亲力亲为。她说，清儿，女人经济不独立，做全职妈妈，吃力不讨好，人家还瞧不起你，你的付出被理所当然。走出来，开辟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能行吗？女同学说，自信，女人该有的自信，你可以挖掘自己潜力，在文学上，在其他领域，走出一条路。女同学的话，我思考良久，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月亮偏西了，才打了一个盹。
　　 现在，住进城市十年。我有了稳定的工作，兼职小学生作文辅导，几家约稿，有了自己的收入，他不再牛气哄哄，以往跟个大爷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眼下，他主动做家务，做饭。我夜班回家晚，他来接我。尽管睡着各自的床，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我实现收入自由时，我的个人空间也扩大了，提升了。有了自己的朋友圈，社交圈，他干涉不了，经济独立了，说话也硬气，他不敢小看我。
　　 中年婚姻，剩下的不是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而是责任和义务，履行完责任和义务，我们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