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坚硬的心劲(小说)
我表姨年轻时,曾经是女民兵连长。她长得脸蛋俊俏,五官出彩,随着年龄增长出挑的越发标致。方圆几十里村子,数得着的。我表舅却生成了倭瓜纽子,不但人个子矮,五官也不十分配位,还是个地盖天,一口犬牙獠齿,而且还是氟斑牙,面目相当丑陋。我姨姥姥和姨姥爷愁的要命,生怕丑儿将来落单。有人点拨说,怕啥呀?咱有这么俊的闺女在这看着呐!将来给她说个好婆家,狠狠地要一笔彩礼。财帛动人心,手里有大钱,不愁儿子说不上媳妇!再不然就转亲,或者换亲。总之,万家有我表姨这样俊俏的闺女,我表舅的媳妇那是把里攥的。全家人因此都对我表姨特别好。那个时候农村普遍地重男轻女,女孩子能在家中受待见是一种福气。我表姨因为出众的外表,在家中的地位几乎提到了“惯”的地位。
不单是在家里,就是在外界,我表姨也是以鹤立鸡群的姿态,一时越过了诸多的同龄人与自己的原生阶层。她当民兵连长那两年,很多吃国库量的人都心仪过我表姨。我表姨如果不是遇人不淑,她差一点就实现了阶层跨越。
我表姨从小两耳听着,换钱、换物,换人长大的。潜意识里她天生有一种要逃离原有环境的欲望,因此才有无比坚硬的心劲。别看她平时一般不怎么吱声,但凡事她的心里有主张。小时候,家里不让女孩上学,她非闹腾着要去上学不可。大人不让上学,她就不割草不扫地不挑水不看弟弟,还闹过绝食。后来她自己做主跑到学校报名上学,也自作主张把名字万丑花改成万秋花。她还敢明确要求家里给自己缝一个花布书包,用榆木做一个木头杌子。后来家里一一应允。我姨姥姥姨姥爷生怕违逆了我表姨,她一生气产生出更严重的对抗心理,不肯再听从家里的一些重大安排,所以一直策略地哄欢着我表姨。譬如我姨姥姥给我表舅烙白面饼的时候,经常掰块饼边给我表姨啃啃,煮鸡蛋也会给我表姨吃个蛋白蛋黄什么的。
我表姨从上小学就一鸣惊人。她学习太好了,在大小的孩子堆里数一数二的。我表姨上的是一个复式班,一到五年级的学生都有。两个老师都说,教了这么些年学生,没有见过我表姨头脑这么灵透的!别的孩子数着指头掰扯不清楚的那些数字,那些笔画,我表姨搭眼一瞅就脱口而出报出正确答案。并且哪一个年级的课本她都做到了烂熟于心。两个老师断言,万秋花长大会是科学家的一类苗子。老师家里有事不到学校的时候,就提前指派我表姨给学生们上课。我表姨讲得头头是道。那些学习不好的同学,为了抄我表姨的作业,会把家里给煮的鸡蛋偷偷带到学校,还会把最好吃的鸡蛋黄让给我表姨吃。我表姨是有过辉煌阶段的。从二年级到五年级,我表姨一直是学校里的大队长,胳膊上挂着三道红杠。
我表姨放学后,打猪草搂柴火看弟弟做家务,学习却没有整不明白的题目。老师们都预言我表姨将来保准有大出息,绝对错不了!我表姨也坚信自己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尤其她以全公社第一的成绩考入公社尖子班后,我表姨再次刷新了自己的知名度。她一入校就被所有的老师高度统一地认定为前途无量。
那个时候公社书记石铁心的儿子石榴果和我表姨是同班同学,对我表姨一见倾心,暗恋我表姨闹得自己抓耳挠腮,扯肝牵肺,给我表姨送字典里边藏着小纸条。可他偏偏对人说我表姨暗自喜欢他。那个时候学生谈恋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谈恋爱的学生也会让人认为不正经。公社书记不允许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谈恋爱,听到风声后就旁敲侧击震慑儿子,当即表示让他辍学去当兵锻炼。公社书记的夫人刘春芳是公社文化站站长,到学校演节目的时候见过我表姨万秋花,说我表姨清纯无比,是少有的标致女孩。她早就听说我表姨聪慧学习好,成绩全乡第一,又见她眉清目秀,断定万秋花会前途无量,就心里暗自夸赞儿子好眼力。她好几次对儿子许诺,如果儿子考上高中,无论考上考不上大学,都可以娶万秋花。石榴果学习一下子有了动力。我表姨表面文静,实际上她是很配合石榴果的。我表姨就曾经带着自家种的甜瓜“老鼠椅子”到石榴果家给石榴果补习数学,刘春芳给她一个苹果罐头,还用一种药水把她的刘海卷成小波浪。刘春芳会踩缝纫机,把她的棉布肥裤子给改成喇叭裤。
那个时候班里有个叫马臻的女同学喜欢石榴果。但她龅牙并且脸上又有几个麻子,鼻尖还有个黑痦子,个子矮还是大粗腰,几根根黄头发也比不了我表姨一甩一悠荡一悠荡的乌溜溜的大辫子,学习也一塌糊涂,那都不是我表姨的对手。但她与石榴果住在一个大院,她爸爸的职位只比石榴果的爸爸矮那么一丢丢,更有优厚条件接近搭讪石榴果。我表姨与石榴果那点朦朦胧胧的事情,大多数就是这个马臻散布的。老师不敢拿石榴果开刀,就三番五次对我表姨陈述利弊,教数学的严老师甚至对我表姨说,三年后你考上高中,再过三年考上大学,到时候省长的儿子也有!老师的话那时候我表姨听不进去,她不管石榴果学习好与不好,她只知道石榴果家爸爸妈妈的床前,还放了一个玻璃大箱子,里边冒着水泡泡,红的白的黑的金鱼在里边游弋,水面长着的花叫芙蕖。反正她家里没有这个。
我姨姥姥姨姥爷听说了我表姨的“丑事”,立马恨不得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为了不进一步败坏门风,我姨姥姥姨姥爷他们聚集了人马从学校把我表姨五花大绑押回家,吊在堂屋梁上拷问是不是这个了那个了。我表姨一律说是。我姨姥姥呼天抢地,我姨姥爷生着闷气在一边抽旱烟。我表姨的大姑说,我说过小女孩不应该去上学吧?男女混在一起,还住校,能弄出好事?从此家里说什么也不再让我表姨上学。严老师亲在来叫了两次,家里都没松口。我表姨用绝食来抗议。我姨姥姥他们终究没扭过我表姨的倔强,最后各让一步,强行把我表姨转到了村东头的管理区联中。我表姨考试还是全公社第一。但很多学生说我表姨水性杨花,做学生就会勾搭公社书记的儿子。在农村,一点点小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长着翅膀飞遍十村八庄。很多家长小孩去上学的时候会,大人会叮咛一句:“别和那个万秋花待一块,要不叫她带坏了。”
我表姨的大姑几次提议让丑花停学。她说:“闺女闺女,最后归到外姓旁名。”她说让丑花在家钝钝性子,长长身体,找户人家给俊瓜换个人口回来是正道。我姨姥姥与姨姥爷对他们的姐姐言听计从,不肯放我表姨去学校。我表姨这时候有了自己的主张,发誓说只要让她上学,等将来考上学挣了钱全部给家里。当时家里也实在拗不过我表姨,就依着她重新圆了上学的心愿。
可是表姨的理想被一个哑炮轰碎了。姨姥爷与队里的人一块去石头塘炸石头,炮老不响,队长找个人过去看看捻子是不是没点着。我姨姥爷过去自己跑过去查看,说没有点着,回头走了几步想去拿火柴再来点燃,不料这时候炮却响了。乱石飞溅,浓烟滚滚,我姨姥爷浑身没一点好皮肤,但嗓子里却始终有汩汩的声响。几个人抬着我姨姥爷往公社医院疯跑。一群人火急火燎地好容易跑到公社医院,公社医院却不敢收,催促着让赶快转院。公社书记石铁心领着一群干部急匆匆过来查看。他看见被炸者的惨状,也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他催促赶快把伤员送县人民医院。县人民医院是收下了伤员,但是没让姨姥爷住进病房。姨姥爷就在急诊室的门口靠窗子的床上挂了一天一夜点滴。我姨姥爷还是被阎王姥爷请走了。
我表姨当时是守在一边的,流着眼泪一声一声叫着“大大”(父亲)。被闻讯赶来的亲人们围着的姨姥爷,体温正在急速下降。当时已经是数九寒天,医院走廊的窗子是敞着的。我姨姥爷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使劲往上翘了两翘,最终没有力气够到我表姨的小手。我表姨看着我姨姥爷的右手像乌黑的刺猬,又像烧焦了的半截木头,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姨姥爷面目全非,意识清楚不清楚,在场的人根本无法判断。但是他的喉结处一直有颤动,表明他还有阳间的诉求。表姨的大姑说姨姥爷一定是最放心不下儿子俊瓜。她让表姨趴在姨姥爷的耳根旁起誓,说一定会让兄弟俊瓜说上媳妇,将来给他换亲自己也愿意。我表姨紧闭着嘴就是不说。后来姨姥爷的四肢开始变得僵硬,浑身炸裂的血口子也不再往外渗血。我姨姥姥晕倒了,我表姨的大姑就带头大哭起来。她大哭着说我表姨不懂事,一通数落伴着哭腔落下来:“丑花啊丑花,你大大走的不安心呐!”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大姑的看法。我表姨那年十五岁。十五岁的表姨在亲人的生离死别里茫然不知所措地恐惧着。大姑的数落与哭声已经不能触动她几乎麻木的灵魂,从此不再有大大的恐惧大于难过。若干年后说起当时的情景,我表姨说我感觉到我会做不到,所以我才不说的。
姨姥爷死后,我姨姥姥说什么也不再让我表姨上中学。说我表姨寻思觅活都不中用。联中的魏老师一趟又一趟地上门动员,打着保证说我表姨考学一考就中。公社学校的严老师也再次来动员我表姨回公社初中。我姨姥姥开始是关门一律不预理睬,后来就用扫帚扑,还放狗撵过老师。我表姨家的黑狗有点脑短路,我姨姥姥的本意是放开栓绳让它汪汪叫两声吓唬一下老师,让老师快点离开。谁料黑狗一下子扑上去,把联中魏老师的大腿隔着裤子咬了几个很深的牙印,都出了血。那个时候被狗咬了,一般不舍得去医院,也不像现在还得打狂犬疫苗。就是向狗主人家要一双筷子,烧成灰捂在伤患处。姨姥姥让我表姨找了一双筷子递给魏老师。被伤到的魏老师第二天仍旧一瘸一拐地上门来动员。我姨姥姥就跪下给魏老师磕头,求魏老师放过自家的孩子,说娘几个能活着就不错了,上学考学没有那种命。还让我表姨说自己不想上了。我表姨主动提出不再上学,亲口告诉魏老师是自己不想上学了,不关家里的事。魏老师这才失望地离开我表姨家。我表姨看着魏老师的背影,看他佝偻着身子艰难地行走,上坡下坡,看着夕阳的余晖在魏老师的头顶打了个弧线,射出去够远处的山岭还缺那么一段距离,远处的青山变得更幽远,我表姨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表舅俊瓜仍旧享受天天上学的待遇。而且生活还受优待。我姨姥姥煮一个鸡蛋煮一个鹅蛋,给我表舅吃大鹅蛋,给我表姨吃小鸡蛋。我表舅很霸道,他狼吞虎咽地吃掉自己的大鹅蛋,还要吃我表姨的小鸡蛋。我表姨不给,我姨姥姥就说我表姨不懂事,不懂得疼弟弟。一把夺下我表姨的小鸡蛋,用刀一分为二,很明显的偏心刀。大块给我表舅,小块给我表姨。我表姨不屑吃那只沾了薄薄一层蛋黄的一小半鸡蛋,赌气把鸡蛋扔到院子里,任一群鸡扑上去啄了去吃掉。我姨姥姥就抄起笤帚疙瘩满院子追着打我表姨。我表姨哭叫着逃避着我姨姥姥的追击。我表姨的暴戾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天长日久慢慢形成的。
我表舅没上完初中,就回到家里,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地游荡着。我表姨这个时候先是当了女民兵,后来又当了女民兵连长。公社经常组织民兵到公社的打靶场打靶。我表姨的射击技术没人能比,射击表演的时候,我表姨的精彩表现会赢得一片掌声。
那个时候我表姨就经常遇到石榴果。石榴果早已成为公社公职人员,他的目光经常在我表姨身上扫射。我表姨察觉后羞赧一笑,会心领神会地与他去公社后边的拖拉机站空房子里说悄悄话。我表姨还收下了石榴果送给他的印着头像语录的小手帕。石榴果主动出击,我表姨半推半就。那时石榴果是不是真心不知道,我表姨是真心实意的,她心底希望石榴果打开自己的同时,顺势打开自己的幸福之门。她依偎在石榴果的怀抱里,砰砰的心跳就误以为是幸福来敲门。石榴果告诉我表姨,有多少女人对他有意思,他都没动心,就是对我表姨情有独钟。我表姨沦陷在石榴果的甜言蜜语里不能自拔。
石榴果向同学王虎山炫耀说自己已经知道女人的所有秘密。王虎山不相信。石榴果忍不住和他说了与我表姨在拖拉机站空房子里干的事,细节也赘述无遗。他还说我表姨的两个奶子一个硬一个软。石榴果不知道王虎山就是我表姨她大姑父的亲侄子。王虎山回去就对我表姨的大姑报告了情况。表姨的大姑火速走娘家通报消息,把情报加上女人的联想与想象,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我姨姥姥被晴天霹雳吓蒙了。
表姨的大姑还并说了一件很吓人的事情。表姨的大姑说,她村上有个姑娘,因为当娘的绊倒折了胳膊,她去给姐姐伺候月子。姐姐还没有出满月,她早已和姐夫怀孕了。姐姐得知情况,非要离婚不可。当娘的害怕丑事传千里,捂着盖着不让大女儿声张,领着小女儿在家打胎,大出血差点要了命。好了以后嫁到后庄给人当后娘了,男人一喝点酒就打个半死。女孩裤腰带松开了,只有吃亏没有什么便宜可赚!她还说丑花如果怀孕,俊瓜的婚事就难缠了。姑嫂密谋了一整天,达成共识:一、不让我表姨当民兵连长。二、马上让丑花去找那个人,人家要是同意就给人家,多要彩礼。三、找媒人给两个孩子介绍对象相亲。
我姨姥姥就宣布:我表舅到了该说媳妇的时候了。她瞥一眼我表姨,叹口气说你也该找婆家啦!我姨姥姥就找媒人张罗着去给我表舅转媳妇或换媳妇。